山西承宣布政使司,清源县。晨雾尚未散尽,青石长街已渐渐苏醒。沿街的铺面次第支起门板,“吱呀”声此起彼伏,像是整条街在伸懒腰。绸缎庄的伙计打着哈欠抖开一匹杭绸,那水绿色的料子在晨光里泛着粼粼波光,惊得对面茶馆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起。街角的豆腐摊飘着白汽,老汉的梆子声穿过晨雾:“豆——腐——”尾音拖得老长,惊醒了醉仙楼二楼宿醉的商贾。支起的雕花窗棂里探出个油光满面的脑袋,随即又被小娘子娇笑着拽了回去。骡马市那边早热闹起来。戴着毡帽的马贩子们袖着手,靴尖在泥地上划拉出价码。一匹青骡突然尥蹶子,撞翻了糖人担子,金黄的饴糖"啪"地黏在青石板上,引得几个总角小儿蹲着看了半晌。而晨光初现时,徐谓侠已支起了他那方褪色的蓝布棚。老人斑白的发辫随意扎在脑后,几绺银丝从额前散落,衬着古铜色的面庞更显沧桑。他揉面的手法依旧利落,只是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偶尔会微微发颤——当年能单手降服烈马的力道,终究是被岁月磨去了三分。这个慷慨豪迈的汉子依旧挺拔,只是身子不似当年那般壮硕了。自莫潇入江湖后徐谓侠就半隐退了江湖,除了自己孙子的消息外,不再过问江湖之事。这两年来他也偶尔会收到莫潇的信。虽然有的时候也颇为担心,但生性豁达刚直的老人也会压下这份思念。只盼着孙子能够平平安安,也期待无比能够见到自己的孙媳妇。而他的竹叶面历经了二十余年早就成了清源县的特色。周围各县来往行人只要吃过,无不赞赏留恋。积少成多之下,徐谓侠也累积了上千两银子,只不过他却从未想要扩张自己的面摊,只想要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老徐头,今儿的面可得给我多切二两!”绸缎庄的周掌柜晃着新换的翡翠坠子走来。徐谓侠头也不抬,手腕一抖,面团在案板上摔出脆响:“昨儿赌钱赢的银子烫手是吧?”说话间,三尺长的粗杖已滚出张薄如蝉翼的面皮。老人眼角笑纹里藏着几分狡黠,那精气神倒比许多年轻人还足。巷口传来叮当打铁声,王铁匠光着膀子晃过来,古铜色的胸膛上煤灰混着汗珠。王铁匠早就将铺子传给了小儿子,至于自己则是每天鼓捣些小玩意,来逗逗自己的老伙计。他随手往面汤锅里扔进两个铁球黢黑的脸上却露出了孩童般的玩味溅起的水花惊得徐谓侠直跳脚。“老不死的!这什么玩意儿?”“精铁胆。”王铁匠得意地搓着胡须,“用俺家祖传的寒铁打的,煮过的面汤保管鲜掉舌头!”徐谓侠抄起铁勺要打,突然瞥见铁胆上细密的云纹,手腕一转却舀了勺汤尝味。滚烫的面汤滑过喉头,老人眯起的眼角皱成两朵菊花:“好你个老王八,还真藏着这等好料…………”老人说着忽然从案板下摸出个粗陶罐:“但是得配上这个。”王铁匠拍开泥封,酒香顿时漫过整条街:“哟,二十年的汾酒!”“留着等那小子回来喝的……”徐谓侠话说一半突然噤声,低头猛擀面团。阳光透过槐树叶隙,照见他手臂上一道蜈蚣似的旧疤正在微微发红。午时将至,面摊前渐渐冷清。徐谓侠收拾着碗筷,忽然从怀里摸出封泛黄的信。信纸边角已磨出毛边,他粗粝的指尖轻轻抚过“孙莫潇”几个字,又急忙塞回怀中,仿佛怕被街坊瞧见这份念想。“老徐!”王铁匠拎着酒坛子凑过来,“听说东南那边有大事啊?”徐谓侠大马金刀的坐在长凳上,一擦额上的汗瞥了他一眼说道“老王,这哪里听来的闲文,这种事儿要是真的还能传到你的耳朵了!”王铁匠喝了一口酒,脸上黑红黑红的说道“屁嘞,前些日子有路过的行商谈的,怎么算是闲文。那么多年了除了念叨你那孙儿,还能听下什么?”面对老友的打趣,徐谓侠难得被噎的说不出话,最后只能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哈哈哈哈!!老徐啊,你也是,想他就复莫娃子一信让他回来看看呗,省的你愁的掉头发。”王铁匠吃下最后一口面揶揄的说道,“聒噪!”老人有些恼羞成怒的一脚踹翻长凳,惊飞了啄食的麻雀。他摸出油纸包扔过去被王铁匠笑眯眯的接过:“新炒的辣子,够你哑上三天。”两个老头斗嘴的工夫,谁都没注意街角闪过一道黑色衣角。徐谓侠似有所觉般猛然回头,却只看见空荡荡的巷口。却也没有看到什么,心中却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感。他快步将旁边五桌上的空碗筷子收好,看了还在那大咧咧坐着却已经醉了七八分的王铁匠没好气的说道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老王头!醉死了没有?”王铁匠撑起身子,梗着脖子说道“屁!老子再来两坛都没事!”徐谓侠见他还能站住,想来也没有彻底醉倒于是就摆了摆手不耐烦的说道“那就赶紧滚蛋,老子要睡午觉了。”王铁匠被骂了一句也不生气,反倒是点点头说道“收摊了?嗝~感情好。那什么晚上来家里喝酒啊,老子也存了好东西……”听闻此言,徐谓侠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道“成!你不怕你家婆娘说,老子一定来。”王铁匠好像想到了什么脸上流露出一丝尴尬之色,随后还心有余悸的看了看周围低声说道“那什么……老徐,你别来了……我过几天去你那喝哈。我……我先走了……”说着这个老头放下酒坛,快步朝着巷口走去。徐谓侠看到吃瘪的老友心情不错,就连心中也为思念莫潇的滋味都减了几分。他轻哼着曲调,收拾着一早上卖面用过的器具。只是这样悠然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身后传来的一个声音让徐谓侠整个人僵在了原地。“老板,给我来碗面吧。”那声音沙哑苍老低沉的就像是破鼓中传出一般。徐谓侠本来背过身去正在收拾,听到这个声音当即冷哼一声。满脸不耐的转过身来。只见面摊正对面的桌子上一个身影正带着莫名的笑意看着他。那灰袍老者端坐在长凳上,身形瘦削得像是秋日里的一截枯枝。宽大的灰布袍子空荡荡地挂在身上,衣摆处绣着几道暗红色的云纹,在阳光下泛着陈旧的血色。他的面容枯槁,皮肤蜡黄得像是被岁月风干的树皮,皱纹间夹着几道陈年旧疤,像是被刀剑划过,又像是被烈火灼烧过。一双眼睛却出奇地明亮,眼白泛着淡淡的青灰色,瞳孔幽深如古井,仿佛能看透人心。稀疏的白发用一根乌木簪随意挽着,几缕散落的发丝垂在额前,随着微风轻轻晃动。他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说道:"怎么,老板,不欢迎客人?"说着干枯腊黄的手指还在有规律轻叩着桌面。徐谓侠虎眸微眯,面无表情的走上前来,拿起案板上的菜刀。“砰!!”的一声,将面团劈成两半,面团切口光滑如镜。“老十一,你怎么来了,上一次见面还是老七来找我的。”听闻此言那老者陷入回忆,他神色复杂,但还是难掩眼中的一抹悲伤道“老七没撑过去。”说完冷清的面摊又是一片死寂,两人都陷入了沉默。良久,徐谓侠看着他说道“嗯,吃什么。”老十一听罢平静的说道“竹叶面。”“等着!”徐谓侠冽了他的一眼,从竹筐中拿出一个干净碗,将已经冷下的汤锅再度放到了炭火上。他干净利落的将面团擀成皮,最后拿起菜刀“哒哒”的切起来。“说吧,来找我干什么。若是那件事就不用提了,你们知道我的态度。”一边做着面,徐谓侠头也没抬说道。老者轻笑一声,也没有露出不悦之色反倒是带着些许好奇问道“我明白,只不过有些好奇而已。你明明够资格却不愿意去做,难不成‘他’看走了眼。”听到这话徐谓侠手下均匀起落的菜刀骤然一顿,他抬起头来眼神似要飞出剑光来。“老子有没有资格不由地你来说!而且我也已经不欠这天下了。如你们所愿!怎么?”“真以为老子不念私情!!”说到这里徐谓侠眼眶都有些泛红,那实木的案板都被压出了丝丝裂痕。徐谓侠的话语也让老者眼神之中多了一丝愧疚,但很快转瞬即逝。老者转而平静的看着他说道“你知道我们是为了什么,若是你当初………”“好了!!”徐谓侠粗暴的打断了他的话,他想要骂几句但最终还是泄了气说道“你们不必如此,别说我早就退隐了,就是我有心但也无力。你指望一个经脉受伤终身无法突破的武者能做到什么程度呢!”老者摇了摇头,此刻他却坚定无比的看着徐谓侠说道“不!你能做的很好!现在不是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吗!”“这甚至都不是你刻意引导的,有些东西比实力要重要的多。”徐谓侠将面团放入滚开的面汤内后沉默了。因为他明白对方说的没错。但是要让他再选一次,他仍然会义无反顾的放下一切退出江湖来到这清源县支起面摊。毕竟当年徐谓侠的怀中多了一个“孙”,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割舍的理由。沉默片刻后,徐谓侠扭头道了一句“闭嘴吧,我知道这是一定要去做的,但做爷爷的不想跟你谈这个。”老十一听罢也安静下来,面摊上只剩下了“咕嘟咕嘟”的面汤翻滚声音。,!很快热气腾腾的竹叶面上桌了,老者却没有第一时间动筷。反而看着徐谓侠问道“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们想知道你的看法。”“砰!!!”徐谓侠一掌拍在临近的桌上将木桌直接震的四分五裂木屑横飞。老者似早有预料般,他无声无息的升腾起了一层真气就将自己这桌护的周全。徐谓侠的脸上痛苦,挣扎,愤怒几乎要溢出眼眶。“你让我看到什么!!”“你想让我看到什么!!!”“让我亲眼看着自己的孙子去送死,去踏那万劫不复而无能为力!!”“你们这帮混蛋!!”徐谓侠攥紧了拳头,整个人都在颤抖,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几乎是咆哮着说出了最后一句。一身锋锐的竹林剑意几乎要切碎周围的一切。在风暴中的老者却分毫不让,他直视着眼前怒狮般的男人沉声说道“是他选的!你也是你选的!若你心中没那念想,怎么会有今天的他!”“锦华宗的何争就是最好的例子!”“现在他坚定,你想要退缩吗?”话音落下,徐谓侠那如苍松般挺拔的身躯骤然佝偻,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这个曾在生死中的几进几出铁血汉子,此刻竟显出几分风烛残年的颓唐。他布满老茧的双手微微颤抖,浑浊的眼中泛起血丝,像是两潭被搅动的秋水。喉结上下滚动数次,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在寂静里久久回荡。“我明白了。”徐谓侠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通红的眼眶里蓄着未落的泪。他踉跄着后退两步,老旧的太师长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你这趟来找我……就是为了确定我是否会干扰他的决定,对吗?”街边的梧树叶沙沙作响,一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飘落在他的掌心。“可……可……”老人突然哽住,青筋暴起的手死死攥住衣襟,像是要抓住什么转瞬即逝的东西,“老子这做爷爷的……怎么能挡他的路呢……”这句话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尾音散在穿堂而过的秋风里。老十一看见老人斑白的鬓发在斜阳中泛着细碎的金光,那佝偻的背影被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案台的擀面杖上。“这一点……”徐谓侠轻轻抚摸着早已褪色的信纸,指尖摩挲着说道,“自他练武第一天……我就知道………”看到徐谓侠现在的模样,老十一的心中也是五味杂陈。他明白,这种滋味不好受。徐谓侠为难,无奈!但却不能阻止,所以只能退隐江湖偏安一隅,以此逃避那无能为力的痛苦。三息沉默,长如三秋。老十一深深作揖,当他再抬头时,眼中已微微泛红:“徐先生大义,十一……”话到此处竟也哽住,只得将未尽之言化作又一个更深的揖礼。堂前燕雀不知愁,犹自啁啾着掠过屋檐。一阵风来,吹散了石阶上零落的桂花,也吹散了那些没能说出口的牵挂。随后,老者开始动筷。慢条斯理的吃起了还冒着热气的竹叶面。浓郁的面香氤氲口鼻,但老者吃的出来那蕴含其中难以掩藏的苦涩………………………………………:()谓侠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