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一刻钟过去了,考场里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然后,两刻钟过去了,考场里的一片死寂,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第129章
事实证明,穆祺的猜测一点也没有差错。针对儒家软肋的攻击,确实有其非凡之效用。事实上,策问只考到一半,就有监考的侍中匆匆忙忙赶到后堂,向皇帝禀报前方变故,说是有几个儒生在考场里打起来了!
“这些人先前还在三三两两的议论文章,议论着议论着,不知怎么就红了脸。”侍中惶恐下拜:“这都是臣的疏忽,唯有领死罪而已!”
“喔?”半靠在软榻上的皇帝好奇地直起身——一般人打架他根本无所谓,多半是叫人拖下去一人打五十棍醒一醒脾胃;但现在是为了文章打架,那就似乎颇有一点意思,足以引动至尊的注意了:“吵的都是些什么?把他们的策论调来给朕看看。”
不过片刻功夫,几张白纸已经铺在了榻前,侍中垂手站立在侧,为皇帝及随侍众人讲解当初的情形:
“两人先是在看这篇策论,议论什么天道之玄要……”
穆祺摸着下巴,相当之赞同的点头:“那也的确够玄的。”
是的,或许是被“何为道”这样宏大虚无的题目给搞得昏了头,第一篇策论同样写得玄之又玄,高深莫测;穆祺看了几遍,大致只看懂了一个开头——总的来说,这篇策论认为天道太玄深、太莫测了,所以根本不可以用常规的语言叙述,因此,“何为道”的问题,也难以回答……
侍中小声道:“两人议论了几句,其中一人就指责这篇文章是外儒内道,颂扬老庄,贬损孔学……”
“颂扬老庄?”穆祺微微愕然,随即醒悟:“道可道,非常道。还真是老庄那一套!”
道是不可以用语言表达的,用语言表达的就不是道——这不妥妥的老庄思想吗?也难怪其余的儒生读两句立刻翻脸了,因为人家一眼就看出,你是个隐藏在孔子门下的老庄间谍!
哼哼,收了李耳的五十万匹丝绸,来黑我们孔学的是吧?我早就看出你的奸诈来了!
穆祺道:“所以就这么打起来了?”
“这倒也还没有打。”侍中显然对这桩荒唐新闻记忆极深,如数家珍:“可是,被批评的儒生很不高兴,就把对手的文章也夺过来细读……”
他又揭开白纸,展示第二篇策论。相较于第一篇的玄妙莫测,第二篇就要平实朴素得多。作者一开始就承认天道渺渺,自己并不了解,也不能回答这“何为道”;但接下来笔锋一转,却又指摘皇帝根本不该问这样虚无缥缈的问题。毕竟,孔子“敬鬼神而远之”,就连天纵聪明如圣人,不也有不了解的玄妙知识吗?皇帝怎么能拿圣人都不知道的知识来考教人呢?
这一篇文章的角度倒是很妙,不去回答问题,反而质疑问题本身的合理性;算是不论而论,直击根本,真正别开生面,以至于天子都抬了抬眉,觉得颇有意思:
“有趣。这篇文章又怎么了?”
“回陛下的话。”侍中低低道:“看完这篇策论之后,其余儒生就大怒起来了,说如此谬论,简直是在污蔑圣贤,诽谤孔子,断断不能容忍……”
——什么叫“圣人都不知道的知识”?圣人还有不知道的知识吗?圣人明明是天上天下,无所不知!你这样污蔑孔子,是何居心?我们孔学毒唯,非要和你爆了不可!
总之,开考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儒生们已经四分五裂,开始互相攻讦,拼命大抓老庄间谍、孔学黑子、反动文人;文章刚刚憋出三四段,帽子已经扣了七八顶。要不是镇场子的小霍将军见事不对,立刻派人阻拦,现在考场里怕不是早就已经白纸横飞,墨水四溅,大家撕扯扭打,公开滚作一团了。
攻乎异端,攻乎异端,今天老子就来攻一攻你这该死的异端!
文人打架比武夫打架可带劲多了,大家一边动手,一边动口;一边扯头发,一边扣帽子,那才真是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与枯燥无味的街头斗殴迥然不同。皇帝躺在榻上,哪怕只是听人转述,都觉得兴致盎然,别开生面,迥然与凡俗不同;因此意犹未尽,居然并没有什么愤怒的意思——在天子策论的考场聚众斗殴,上纲上线来说,是可以算一个大不敬的;但现在皇帝并无意追究责任,甚至还愿意格外开恩,展示宽厚。
“把人都给拉开,各自关起来冷静冷静。”天子吩咐道:“冷静之后,再给他们纸笔,让他们把策问写完。至于耽搁的功夫,不必过多计较。”
这看起来又是天高地厚的仁慈,但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明白,皇帝恐怕是居心不良,憋着想看一波大的——冷静冷静?平常人口角生事,拉开了之后劝说两句,多半也就冷静下来了;但这些儒生争的可不是个人意气,而是道统、是文脉,是关系到毕生所学的大是大非的问题;就算人家真冷静下来了,那也只会想得更深、想得更多——然后下一次斗得更凶,更有看点。
啊,多么有意思的进展呐!
总之,侍中唯唯诺诺的领命去了。而皇帝陛下惬意的从软榻上坐起,懒洋洋勾一勾手指,示意旁人将策论捧上来;他扫一眼这篇引起了巨大纷争的文字,悠然开口:
“你的法子确实很好。”
穆祺谦逊道:“陛下错赞。”
“这是实话。”
毫无疑问,儒生之所以策论写到一半大搞内斗,不是因为胆气十足,浑然无畏;恰恰是因为他们心里发虚,底气动摇——在漫长的思索、回忆、现场查询资料之后,或许儒生们自己也已经发现了端倪:在古圣先贤的原典中,根本没有对大道下什么严谨、可靠、可供引用的定义;换言之,这个“何为道”的问题,恐怕完全无法在儒学的框架里回答——儒学,儒学很可能是有缺陷的!
——可是,这个结论能下吗?这个缺陷能承认吗?这口锅他们扛得起吗?
这样的事情谁也不敢承认;他们只能归咎为是自己才疏学浅而非儒学天生不足,同时绞尽脑汁,拼命想编出个大道来——但这玩意儿是那么好编的吗?往小了说等于你要整一堆逻辑自洽体系完整合理性过得去的设定,往大了说你甚至要搞一套能容纳整个儒家理论的体系出来。对于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儒生来说,这难度都实在超模了好不好?
难度越大越想不出来,越想不出来就越痛苦,满怀痛苦的憋出几句狗屁不通的文字,再转头去看看别人编的文字——啊,这天下怎么会有比我还狗屁不通的异端!
显而易见,考场上撕x撕得这么厉害,恰恰说明儒生之间完全没有共识,在这个问题上无法达成任何合作。而能将儒生内部的分裂、冲突、矛盾引爆出来,皇帝此次发动辨经的目的,就已经成功大半了。
所以,天子得意洋洋的露出了真切的微笑——自从意识到儒生的威胁之后,他还是第一次表现出这样真诚的愉快。但穆祺并没有笑,相反,他翻了翻桌上的策问,还叹了口气。
“陛下不应该嘲笑他们。”他道:“这些文章,恐怕已经是这一回策问中的佼佼者了。”
“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