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既出,四野皆惊,在里面拼命蛐蛐权谋的君臣几人骇然抬头,瞪着眼睛左右张望。而苏莫略无迟疑,一抬脚就从栏杆后走了出来,迎风站在别院门口,面对面与院中的几人对视,身上的绯袍犹自猎猎飞舞。
绯色官服不过是中下层小官的服制,在汴京中掉一块砖头都能砸死几个的蝼蚁。但高高在上的道君皇帝望了一眼,居然下意识地有些瑟缩。他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直到看清了苏莫逆光的脸。
他居然隐约记了起来:“你是勾当——勾当火器坊的苏——苏卿?”
“道君好记性。”
或许是这一句回话给了几人勇气,又或许是脑子发懵还没有搞清楚状况,道君皇帝竟然本能地质问了一句:“你来这里做什么?”
“当然是劝几位留下来。”苏莫面无表情:“几位一走了之,置汴京城于何地?以我之见,还是要留下来与京师共始终的好,毕竟汴京的百姓,到底还是无辜。”
这一句话毫无掩饰,算是赤裸裸揭穿了道君皇帝的心思——金人南下的部队不过一万有余,是没办法分兵搞大搜捕的;只要能设置一个目标吸引住他们的注意,那其余的人逃跑的余裕就相当之大;所以道君皇帝近日以来的做派,显然就是想把汴京城里的文武百官乃至亲儿子女儿都推出来替自己吸引火力,方便自己随时跑路;而汴京城中的权贵自然也不是傻的,所以也才会拼命阻止道君皇帝跑路,大家死也要死在一起,谁也别想能够逃出生天。
当然,苏莫对带宋朝廷的勾心斗角没有一丁点的兴趣,他之所以要将赵官家留下来,只不过是想在汴京城中树起一个靶子,为城外的人争取到一点逃命的时间罢了——汴京城是当世最发达、最繁华的大城市,内外自然也聚集有大量为城中显贵服务的仆役与工匠。这些人在兵火面前没有任何的抵抗能力,还不如早点设法遣散,也算是节省一些粮食,巩固一下城防。
不过,道君皇帝显然没有这样舍己为人的素质,所以只听了前面半句,面色便倏然而变;也不知是脑子太蠢看不清楚这微妙的形势,还是奉承官家已经成了习惯,眼见皇帝神色不对,侍奉在侧的高太尉勃然大怒,居然立刻出声呵斥:
“国家的大事,轮得到你这个狗才插嘴?还不给我爬出去领死,否则定教你——嗷嗷!”
话还没说完,高俅往后一栽,脖子上赫然已经多了一根银针;而站在对面的刘先生莞尔一笑,施施然将手从卫将军的腰边收了回来——刚刚正是他当机立断,直接反手一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动了卫青腰边的木盒机括,才给了高俅一发狠的。
“狗才”?敢在武皇帝面前这么说话,你的九族是批发的?
苏莫回头看了他一眼,刘先生露出了微笑:
“一时激动,见谅见谅。”
“这也没有什么。”苏莫淡淡道:“反正都是要处置这两位的……如果陛下愿意,也可以料理料理这位贱货蔡少傅——”
话还没说完,空中又是嗖的一声响,蔡攸同样滚倒在地,周身痉挛抽搐,不可自控。
苏莫:…………
“……好吧。”即使心如死灰至此,苏莫也忍不住叹了口气:“不过请暂时不要动道君皇帝,我还要让他写几封旨意。”
刘先生抬起双手,表示自己的怒火已经发泄完毕,现在不会再随便动手;而道君皇帝被吓得呆若木鸡,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只眼睁睁看着他的两个近臣在地上打滚、喘气、发出尴尬的呻吟——只有在听到苏莫的话后,赵官家才霍然抬头,似乎是要以一个皇帝的本能,竭力怒斥这样大逆不道的狂言。但苏莫平静地打断了他:
“请官家不要开口。”苏莫道:“否则我可能会忍不住给你两嘴巴子。”
赵官家立刻闭上了嘴,一张清癯的脸胀得通红。
刘先生饶有兴趣:“旨意?什么旨意?”
“一封是号召各地义军抗金救国的诏书,在程序和法理上解除一切限制,允许各地的起义部队以任何方式抗击蛮夷。”苏莫面无表情:“第二封是罪己的诏书,要承认道君皇帝当政以来所有的疏失,反省立国以来文恬武嬉、敷衍搪塞、腐化奢靡的一切过错……国事如此,赵氏天命已绝;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若有能人志士,可以驱逐鞑虏,恢复中华,那么命数在彼,皆当折首以事之。”
这几句话平平道来,效力却实在是非同凡响,至少道君皇帝听到一半,已经是唬得合衣乱颤,一张脸由红转白,又惨淡如金纸了——当然,还是不敢发出一声。而穆祺愣了一愣,回头看向苏莫:
“你是要……”
“为各地的义军尽力扫清一点障碍而已。”苏莫道:“以当下的局势而言,如果要说唯一可以期待的好消息,那大概就是各地草莽并起,早就有群雄争立的样子了。”
说来也是地狱笑话。在道君皇帝几十年兢兢业业的治理下,天下的民变不说是兴旺发达,至少也算得上如火如荼;由于压迫太深剥削太重,徽宗朝的民变已经突破了以往啸聚山林的小打小闹,开始跨州兼郡、招募雄杰,甚至在意识形态上了有大大的深化——比如江南的几次明教起义,除了旗帜鲜明的反对道君皇帝的花石纲以外,就格外强调了宋朝上层的腐化奢靡,呼吁要“均平之”。
当然,道君皇帝内斗内行外斗外行,虽然消耗无数,到底还是把起义全部都弹压了下来。不过,相对于历史上的斩尽杀绝,略无残余的结局,苏莫在过程中强力插手,还是改变了一些东西。
“江南民变平定的时候,我恰好勾当火器院和工艺监,负责制造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供道君皇帝享乐与敛财所用。”苏莫道:“制造这些东西,需要大量识文断字、心灵手巧的工匠,当时市面上实在没有这么多,我就给童贯塞了一笔钱,让他从义军俘虏中挑了不少苦力,发往工坊中听用。”
众所周知,替道君皇帝捞钱、供道君皇帝享受的差事,就是天下第一等的差事;所以哪怕是苏莫这种小官的要求,童贯也是决计不敢马虎,老老实实挑选了俘虏中最聪明、最伶俐、最善于隐忍的一批人送来,而整个南方起义的火种,也就由此保留了下来。
当然,仅仅是保留火种还是不够的。苏莫原本期望可以靠黄河地利争取到数年的喘息,让这些幸存下来的人能够掌握火器的制造、掌握军队的组织、了解政权的架构,有时间为下一次起事做准备。但现在人算不如天算,他也只有将这些尚未成熟的种子全数撒播出去,尽力为他们铺平道路、扫清障碍,期望他们中终究有一个人能够天赋异禀、扭转乾坤;至于这个成算到底有多少,那也是不好说的。
如果早知如此,那当时就应该……
苏莫无声的叹了口气。
在他怅惘的这片刻功夫中,道君皇帝依旧战战兢兢的站立在原地,虽然不敢张嘴抗议,却显然也没有乖乖听话、拿笔准备拟旨的意思。不过,苏莫也没有搭理他,他转头望向了刘先生:
“要让道君自愿动笔,恐怕是不太容易。我现在精疲力竭,就只有麻烦诸位帮忙了。”
刘先生跃跃欲试:“怎么帮忙?”
“好说。”苏莫道:“各位可能不太懂道君的脾气,但他的秉性其实很简单——只要你敢打,他就敢跪;你打得越厉害,他跪得也就越干脆;反倒是态度稍微温和了,说不定反而会蹬鼻子上脸,做出种种荒唐的举止,所以——”
话还没说完,刘先生大步向前,一捋袖子,还未等道君张皇躲避,抬手就是一个脆响的耳刮子!
“……好吧。”苏莫又道:“不过请不要打手,道君皇帝的瘦金体精妙绝伦,是真的很难仿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