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等等,你这钱袋里的钱数不对吧?!”
第125章
刘先生拎着一串布绳串起的铜钱,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叫声:
“这铜钱的数目不对吧!”
一刻钟以前,他们七逛八逛逛进了某处瓦舍,站在远处看里面的男女玩杂耍——先是女子表演头顶火盆跳胡旋舞,再是男子表演抛刀、抛球;吸引来众多目光之后,双方又跳上高空走绳索,虽然故意做出摇摇摆摆,左晃右晃,各种惊险的模样,但一双脚却好似粘在了绳上,没有出一点岔子。于是下面连连喝彩,欢声如雷,更有阔客从怀中摸出铜钱,雨点一般的向台上掷去。
毫无疑问,作为最大最豪横的阔绰客人,刘先生决不肯在这样的场合上输了面子;他看表演看得很满意,所以决定给上面的伎人打赏七八贯铜钱,显示显示自己的气度。而跟在身边的卫将军听命摸出钱袋,往袋子里摸了一摸,却面露迟疑之色,居然没有立刻把钱送上。
刘先生等得有些不耐烦,干脆自己上手,从钱袋里丁零当啷摸出一贯铜钱;但他只掂了一掂,立刻就发现了不对:
“这钱少了吧!”
他还记得穆祺的科普,一贯钱就该是一千大钱。但现在他哪怕掂重量都掂得出来,这一串铜钱最多也就只有七——八百来钱!没错,一千大钱缩水到八百来钱了!
这是几个意思?这是有意在偷工减料的糊弄他了?翻了天了!
这几袋铜钱是苏莫给他们的,说是外面逛一逛做开销用。但现在居然缺斤少两、数目短少,难道是有意想给他们难堪?刘先生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穆祺一直站在旁边发呆,此时终于转过了头来。他接过铜钱点了一点,神色很平淡:
“这应该是短陌吧。”
“短陌?”
“陌内欠钱的统称,虽然不足实数一百,也可以当作百钱来使用的制度……”
带宋严重缺铜,铜钱铸造量根本无法满足日益旺盛的市场需求;于是商贾们逼于无奈,只能在私下里施行公认的“短陌”制度——对于成色较好铜钱,只需八十枚九十枚就可以买下原本一百钱的货物,等于大家默认彼此都可以在钱上缺斤少两,以此来减缓数量的危机。这一套规则行之有年,到现在运行得也还算正常。
“这一串钱有八百五十枚左右吧?用八百五十枚大钱充当千钱来使用,在京城中也算是相当正常的事情,一点也不打紧。”
什么叫一点也不打紧?简单来说,收赏钱的小厮接到这一串八百五十的铜钱,也会理所应当、丝毫不以为意的收下,并不觉得有什么缺斤少两的不满;反过来说,你要是真掏出一串足斤足两、丁点不打折扣的铜钱,别人还会大为诧异,甚至觉得你是个铁打的冤大头呢。
所以说,这八百五十枚大钱确实没什么问题,甚至已经可以称得上厚道。毕竟,如果考虑现实的话——
“这一点短缺根本算不上什么。”穆祺道:“市面上还有更厉害的短陌呢。”
“——更厉害的?”
“这就要归功于蔡京蔡相公了。”
简单来说,一切制度只要有其缝隙,那就一定会被人利用;而蔡京蔡元长恰恰就是一个极为精明、极为渊博、极为擅长利用缝隙的——小人。在意识到了短陌制度的存在之后,本来就因为道君皇帝挥霍无度而头疼的蔡相公立刻就开动了他聪明的小脑袋瓜;他敏锐意识到,如果民间已经默认了可以用八百大钱买一千大钱的货物,那么自己何不再得寸进尺一点呢?
怎么得寸进尺呢?比如说,将原本八百买一千的短陌硬生生再定义为七百买一千;那这样一来,官府不就可以用区区七百大钱,轻松换到更多更好的物资了吗?那这样一来,国库的开销不就一下子省下了吗?
蔡相公,高明啊!
总之,徽宗一朝末期匪夷所思的开销(花石纲、艮岳、园林、军费),就是靠这一招硬生生挤出来的。道君皇帝挥霍奢靡贪婪无耻,十成的罪过里,起码有蔡京襄助的五六成——没有这位奸臣全心全力的搜刮,道君是享受不到这么多的。
当然,这种“下面搜刮,上面享用”的模式其实并不算新鲜。至少刘彻听完了“短陌”寥寥数语的介绍,就莫名生出了一种诡异的即视感;他愕然片刻,猛然反应了过来:
“这不就是白——”
“这不就是陛下的鹿皮币、白金三品么?”穆祺顺口接了过来:“确实很像,都是利用滥发的、缺斤少两的货币套取民间财富,也都遭到了强力的抵抗——据说蔡相公也因此被罢免过一次呢。”
刘先生的脸青红皂白的变了一圈,显然有些尴尬。不过还好,他们双方彼此攻击已有多日,这样的力度不过隔靴搔痒,还不足以让人破防。而穆祺视若无睹,沉思片刻之后,居然还摇了摇头:
“不,不对,蔡相公和陛下还是有根本不同的。”
“什么不同?”
“蔡相公干的这套没□□的币制改革,并不算失败。”
是的,虽然两个人搞的操作同样的无耻下作,但结局却大为不同;武皇帝颁布白金三品后天下立刻炸锅,民间盗铸不止物价一日三涨,御史台杀了几千盗匪都按不住铸造□□的风潮,最后关中山东一片骚乱,盗贼频发劫匪遍地,逼得皇帝不能不大步退让,废除新币回归旧制,极大折损了威望;而整个币制改革,当然也一败涂地,没有任何辩驳的余地。
但蔡相公可不一样了。虽然他搞的操作反抗声也非常之大,虽然他也搞出了巨大的通货膨胀,但寻根究底,他的新制度造成的恶劣结果还是远不如武皇帝,通货膨胀到底平息了,民怨沸腾到底按下去了,蔡相公虽然一度罢免,终究还是恢复了原位;而以现在的所见所闻,至少汴京城内依旧是一片繁荣、富丽的局面。这与武帝搞出的一地鸡毛,当然是天壤之别。
——实际上,如果考虑到封建时代几次货币改革的惊人损失(王莽:想我了吗baby?),蔡相公这一次的变动简直是了不起的成功:国家搜刮到了财富,市面依旧繁荣,社会没有大的动荡,你还要什么自行车?
刘先生的脸抽了一抽,却俨然无话可说。他环绕四周,看了一圈周围摩肩接踵的场面,终于冷声开口:
“他怎么做到的?”
“涉及到非常复杂的操作。”穆祺道:“包括以市易法直接介入商品流通,包括发行交子、增加榷卖、调用盐引茶引;这些操作多半是新法给他的底子,但不能不承认,蔡元长确实是个举世罕见的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