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采访
次日中午的日头正烈,把野战医院门口的水泥地晒得发烫,孟呦呦手里攥着昨天才拿到的接待手册,早早地等候在这里。
她的目光始终胶着在入口处那条被卡车压得泥泞不堪的路。
终于,一辆军绿色吉普车碾着热浪驶来,带动尘土飞扬。
车辆停稳后,车门“哐当”一声打开,率先从后座下来的是位五官深邃的外国男士,留着一头蓬松的浅棕色卷毛,蓝眼睛,高鼻梁,这一类特征在外国人里尤其普遍,甚至称得上有几分脸谱化的长相。
紧随其后,下车的是一个看上去明显更为年轻的金发男人,单肩挎着个黑色工具包,除开个头更高些,长着和前一位极易混淆的同款蓝眼睛和高鼻梁。
但孟呦呦还是一眼认出了其中的“主角”——走在前面的约翰·巴特。她此前特意翻看过他的资料,此人来头不小,供职于知名国际主流报社《ny日报》。
抛开这些,单就他个人而言,曾多次获得过国际新闻大奖,名声响当当,影响力极大。
而额外吸引孟呦呦关注他的,便是他在一个月前于《ny日报》公开报道的一则核心指控,少有的敢于指名道姓,观点尖锐。
“巴特先生,您好,一路辛苦了。”孟呦呦按下心头杂绪,快步迎上前,脸上扬起得体的笑容,右手稳稳递出,“我是孟呦呦,负责陪同您此次的医院走访。”
约翰·巴特的脚步顿了半秒,没有立刻回握。他先是抬手拢了拢头顶的浅棕色卷毛,指尖顺势捏住卡其色皮质平顶帽的帽檐,轻轻压了压。
与此同时,一双蓝眼睛快速扫过孟呦呦的脸,再向下掠过她的着装,目光在她沾着些许尘土的鞋尖上稍作停留。
做完这一连串细微动作,男人终于扬起笑容,伸手回握,开口时声音抑扬顿挫,带着西方标志性的热情:“这位美丽的小姐,你的英语纯正到令人惊叹!”
“巴特先生过誉了。”孟呦呦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嘴角的笑弧没有丝毫改变,语气依旧平稳。
“这个地方比我想象得要远得多,路上费了不少时间。”约翰·巴特仰头巡望了下眼前这栋破败的旧楼。
目光重新落回孟呦呦的脸上,接着道:“正事要紧,那就请孟小姐直接带我去病房吧。”
棕发男人说着,将挂在臂弯的相机往脖子上一挂,金属链条撞在胸前发出轻响。
他微微倾身,蓝眼睛里透出几分急切,“我想那些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伤员最能反映真实的细节和境况,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们,同他们交流。”
“好。”孟呦呦侧过身来,抬手作指引状,“请您跟我来。”
……
孟呦呦领着两人上楼梯,去到三楼。
在此之前,约翰·巴特已经去过二楼的几间病房,采访的问题大多常规而专业,甚至称得上公允。
三楼多是复合型爆炸伤,这间病房里被选中的受访对象是一名工兵。
刚进病房没几分钟,约翰·巴特的助手突然捂住肚子,神情痛苦。
孟呦呦站在一旁,恰好听见他用不大不小的音量,含着隐忍的声音向约翰·巴特报备:“mrbart,我……我的肚子不太舒服,应该是水土不服吃坏了东西,我想先去趟洗手间。”
约翰巴特闻声,没有立刻回应助手,而是转头看向孟呦呦,目光里带着几分问询。
孟呦呦对上投来的视线,先是微微颔首,然后友好地对着助手轻声提示道:“出门右转,走到头,厕所在你的左手边。”
一则无关紧要的小插曲过后,采访继续向下推进,过程大体顺畅,进度很快过半。
约翰·巴特坐在椅子上,左手持一个棕色牛皮笔记本垫在膝头,纸页呈翻开状,右手握一只金属钢笔,笔帽套在笔杆尾端。
男人偶尔低头在本子上写字记录,抬头时有条不紊地继续往下提问道:“你在受伤前,任务范畴是否既包含排雷作业,也包括布雷作业?”
经孟呦呦翻译过后,战士答:“是。”
约翰·巴特:“我曾经去过不少战乱国家,甚至亲身到过前线。以我所见,工兵在任何作战队伍里都属于最危险工种之一。比如,就连看似基础的布雷环节,也是有风险的。”
一边讲述着过往见闻,棕发男人一边默默将录音机向前推进了些,随即问道:“那你有没有遇到过布雷时发生意外误伤自己人的情况?”
听到这个问题,战士先是愣了下,旋即隔空与孟呦呦的目光交汇两秒,见她没什么明显反应,继而诚实答:“有过。”
这样一个问题,乍一听,初觉突兀,孟呦呦的即时感受其实和这个工兵战士高度相似,但是细细一想,又很难挑出问题来。既没涉及到军事机密,也不归属于政治敏感问题范畴,于是孟呦呦没有选择介入,而是照实翻译了出来。
几分钟后,采访告一段落。孟呦呦引着约翰·巴特来到下一间病房,以及再下一间病房……
去到哪间病房、定哪个伤员采访基本上都由约翰·巴特做主,这本无可厚非,作为资深新闻人,都会有自己提前规划好的选题想法和采访脉络。
但孟呦呦的心头却隐隐萦绕着一丝难以名状的异样感——他似乎在与工兵对话时,聊得会更加深入细致一点?个别问题的切入角度略显刁钻?状态上更专注投入?更感兴趣?
然而,对比其他兵种,更像是走过场,在表演专注?
这其间的差别微妙至极。他在与每个受访者交流时,提出的问题基本上大同小异,且每段采访时间也都把握得相差无几,很是平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