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八年六月二十六日,邵阳县尚贤乡。
蒋信止拄着拐杖,步履蹒跚从逼仄的巷道走出蒋家院子,光线陡然充足,日光像是点燃了他周身的阴湿空气,沸腾的水汽紧紧裹着他,闷热难耐。
一辆马车驶入院子前的地坪,扬起一片尘土。
马车的钢铁车身折射着坚硬的冷光,蒋信止多看了几眼。
马儿一声嘶鸣,他慢慢抬起了头,车厢里先出来一个穿大同社制服的年轻男人,他一看见蒋信止,身子一僵,旋即缩了回来。
然后是个身着直缀的男人探出身,本来一脸疑惑,看见蒋信止站在不远处不由地吃了一惊,却又顿时了然了。
“大嗲嗲!”
蒋大预急忙从马车上下来,快步过来扶住蒋信止,又对着马车喊了一声,蒋大钦这才不情不愿地出来了。
蒋大预看着蒋信止说道,“大嗲嗲,社里只是放了奴,不是不准我们雇人。何况族中那么多晚辈,你喊一声……”
蒋信止呵呵笑着,眼珠子却时刻放在自家孙子身上,“大预啊,莫要担心。那报纸上不是也说,多动一动,对身体好。”
蒋大钦扭扭捏捏走到近前,喊了声“嗲嗲”。
蒋信止一张笑脸顿时冷了,“你回来做甚?我叫你跟上面申请去广西你不去,现下连毛贼也不敢打?你当初还不如死在沙平堡,好歹名声好听些!”
“活着享福不好么?”蒋大钦缩着身子,却又咽不下气,“就是个贡生,儿孙能有多大出息?
“如今踩了狗屎运,甚么不干也能享福,逼我去送命作甚?难不成嗲嗲你一心想断子绝孙?”
“你!”
蒋信止勃然大怒,举起拐杖要打人,蒋大预连忙拦着,蒋大钦见机跑进院子里,不见了人影。
“唉!”
蒋信止重重叹了口气,回头看着阴暗的巷道没说话。
许久,他落寞地喃喃道,“也罢,也罢……”
蒋大预这时开口,将话题引开,“大嗲嗲,无论如何,你出门也该有人跟着你,待会我去说说他们……”
蒋信止似乎已从孙子不争气的悲愤中挣脱出来,他只摇头道,“放心,我还死不了。不看到最后,我可不甘心。”
蒋大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伯祖想看到什么。
虽然是伯祖一步步加大赌注,让蒋家彻底上了大同社的船,但伯祖心中,仍不觉得大同社能夺取天下,或者说,不希望大同社夺鼎。
可能正是这种矛盾的心态作祟,这几年伯祖老得特别快。
蒋信止向着前方小小迈出一步,“大预,我们慢慢聊。”
午后的阳光仍旧炙热,但蒋大预不想扫了伯祖的兴。
老人家愿意走,便多走走罢。
他们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蒋大预轻声说道,“大嗲嗲,佘湖乡、永慕乡……就是以前中乡那一带的贼人,已经衡阳逃入长沙。”
蒋信止毫不意外地“嗯”了一声。
蒋大预皱起眉头,继续说道,“这些贼人与以往不同,称自己是铲平王麾下,要铲平天下一切不平之事,让世间人人平等,再无贵贱、贫富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