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自斟自饮的史霖,忽然长长地、带着一种复杂难言意味地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太过突兀,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只见史霖放下酒杯,俊朗的脸上带着一丝与年龄不太相符的深沉感慨,目光扫过在座的勋贵子弟们,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议论:
“诸位……方才议论薛大傻子,倒让我想起前些日子,在我大伯(史鼐)府上,听他与家父(史鼎)叙话时的一番感慨。”
众人立刻屏息凝神。史家双侯,尤其是史鼐,乃是京中老牌勋贵,位高权重,他们的见识非同小可。
史霖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仿佛在复述一段分量极重的话语:
“大伯和家父说……我们这一辈人,生于此时,是幸,也是不幸。”
“幸者,承平之世,不必如父祖辈那般,于尸山血海、刀光剑影中搏命,方挣得一份功名爵禄。太平犬,总胜过乱离人。我们只需安享富贵,循规蹈矩,便能安稳一生。”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一转,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与……敬畏?
“然,不幸者……在于我辈头顶之上,悬着一轮煌煌大日,其光之烈,其势之盛,亘古罕见!”
史霖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种近乎宿命的感叹:
“国公爷贾玌,非是寻常人杰!他是那种。。。。。。恒压一世,注定要独占一个时代所有荣光与锋芒的人物!其功业之煊赫,其威势之隆盛,非但远同侪,便是往前数百年,往后看百年。。。。。。恐怕也难再觅得一个能与其并肩者!”
“在其光芒照耀之下,我辈。。。。。。无论出身何等显赫,才具如何不凡。。。。。。”史霖的目光缓缓扫过牛逸、柳璋等人,也包括他自己,带着一种清醒的认知,“注定都只能如同微尘,如同萤火,黯然失色,沦为衬托其无上辉煌的背景罢了。”
“家父与大伯言道,此非人力可改,实乃天数气运之所钟!我等生于此世,得见如此人杰横空出世,是眼界之福;然身在其光芒之下,永无出头之日,亦是命中之憾。”
雅间内,死一般的寂静。
史霖这番转述自父辈的、近乎盖棺定论般的感慨,像一盆冰水,浇熄了众人因薛蟠之事而起的各种躁动心思。
它剥开了太平盛世的表象,赤裸裸地揭示了他们这一代勋贵子弟所面临的、无法逾越的现实——一个被贾玌的光芒彻底笼罩的现实。
羡慕薛蟠?那点因国公召见而起的虚荣,在史霖描述的这轮“煌煌大日”面前,显得何其可笑与渺小?
牛逸张了张嘴,想反驳什么,却现喉咙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柳璋眼神闪烁,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冯紫英一直默默听着,此刻才缓缓放下手中的酒杯,杯底与桌面出清脆的轻响。
他深邃的目光望向窗外繁华的京城景象,最终也只沉沉地吐出几个字:
“史侯。。。。。。真知灼见啊。恒压一世。。。。。。气运所钟。。。。。。诚哉斯言。”
“此身此代,注定要在这亘古难遇的辉光下曝晒!难逃其烨,亦难成其万一。”
这声叹息,仿佛为整个雅间定下了基调。
先前因薛蟠而起的喧嚣与探究,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面对时代洪流与绝世人物时的无力感与敬畏。
酒——似乎也失去了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