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剡是一个傻瓜啊,梁九功你说,王剡这么老了,还操心,是不是很傻?”康熙笑着,好似真的疑惑不解地问着。
梁九功僵住的身体一动,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但见康熙大声地笑着的动作一顿,所有的表情一收,又恢复他帝王高深莫测的模样,目光伤痛地望着窗外摇曳的花影,声音低低模糊地说了一句什么。
梁九功没有听清,一低头,脑袋贴着地砖,身体轻轻地颤抖。
康熙踉跄地一转身,僵硬的身体机械地动着,步履蹒跚地一步一步走着,自己躺到了铺着长绒毛毯的细藤躺椅上,轻轻地闭上眼。
夜色深沉,康熙似乎是睡着了,呼吸几不可闻。
梁九功听着一更天的锣鼓声,一手扶着墙,艰难地爬起来,浑身骨骼动一下咔嚓咔嚓地响,膝盖上密密麻麻的针扎地疼。
他挪步走着,举着一个毛毯来给康熙盖上的时候,那个青衣侍卫又进来了,跪在康熙的脚边,低低地说:“皇上,大阿哥的病情暂时稳住了。太子殿下陪着李佳侧妃一起休息。”
再一磕头,起身离开了。
梁九功整理毯子的动作一顿,再拿来一个脚蹬给康熙搭着脚,用一个小毯子给康熙盖上小腿和脚面。
这一夜一天,康熙迷迷糊糊的醒来,睡着,一直到第一天的下午,他也没有等来,太子去看望四儿子的消息。
原本就比同龄人显得苍老的脸,好似一瞬间门老了十年。
小太监摆开膳桌,梁九功端来吃食放在他的面前,他起身洗漱,机械地用着荠菜羹、野韭黄……做的汤汤水水炸酱面,一口一口,硬逼着自己用饭。
太皇太后临终前,劝说他:“皇帝,你是大清的皇帝,当以江山传承为重,莫要执着于嫡子的名分,父子的感情,和元后的情意。”
太皇太后还说:“我心疼皇帝。我不敢想那一天,当皇帝和太子父子决裂,权利冲突,感情冲突爆发出来,皇帝有多伤心。”
太皇太后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悲痛地说:“祖母的小玄烨,你要坚强。如果有一天,你有了废太子的心思,你要想清楚,你废了太子,你的其他儿子会一起疯抢这个皇太子的位子,你呀,祖母心疼你呀,你没有经历过兄弟相争骨肉相残,你不知道那挖心的痛啊。”
康熙一口一口地喝汤,大口大口地咀嚼下咽。
他很高兴,这一夜一天没有人打扰他,给他一个清净。
传承大业未定,他必须撑住了,他必须活得好好的,健健康康的。
他记得自己和皇祖母诉说苦闷:“孙儿养着他们一个个的长大,曾经以为那是天底下最难的事情了,孙儿的一个个孩子养不住,不得不学着贱养的名头,送老大和老去臣子家里养着,可是孙儿现在才知道啊,要养他们一个个堂堂正正的勇敢做人,更难,难比上青天。”
他记得自己和皇祖母保证:“玄烨的孩子,一定都是好的,兄友弟恭、一起护佑祖宗基业传承。”
他记得,自己在无逸斋看着一个个儿女小禾苗地茁壮长着,郁郁葱葱,心中那无尽的骄傲和自豪。比他登基那天还激动。国土小了他能去打,敌人来了他能上战场,可是他的儿女们啊,每一个都是长生天赐予他的宝。
他喝完了一碗荠菜花生汤,肠胃缓和,端起来面碗,面对细细的麦子面条感恩地用着。这是无逸斋的菜地里,去年收割的麦子磨出来的面粉做的,他的子女们亲手种的麦子。
一碗汤,一碗面用完,康熙洗漱净手,站起来,去外头散步,刚出来屋子,眼睛不适合阳光,眯了眯眼,半闭着眼睛慢慢地走着。
阳光很舒服,恰到好处地落在人身上,驱散人身上的腐朽阴霾,却不灼热。
老一和老四决裂的一幕一幕在眼前晃悠,走马灯似的清晰。康熙知道,他做了决定了,要在有继承权的正妃福晋的儿子里选一个继承人,可他还是对太子抱有最大的期待和希望。
玫瑰花开的好,几个小太监在浇水,听到其中一个管事太监要一个小宫女去井里打水,那小宫女嘟着嘴道:“我就不去。我力气大,管事也不能抓住了我使唤啊。”一扭头,“你要她们去。拎不动抬着。哼!”
康熙无声地笑笑。
奴才们见到他惊慌地行礼,他还是笑。
一个宫女拎不动一桶水,可以两个宫女抬着。
一个儿子坐不稳江山,可以两个皇子抬着吗?
他摇头失笑。
继续漫无目的地散步。
龙椅再宽再大,也只能坐一个儿子。可能他一开始,就是错的。
孤家寡人啊。
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才能坐上那个位子。坐上去了,就注定永远是孤家寡人。
康熙背负双手,举目望天。
天空很蓝,浅浅的蓝,就像是块蓝水晶,几片薄纱似的轻云飘着,纯洁,清爽。要人向往,也要人不敢直视。
太皇太后驾崩的时候,他感受到作为孤家寡人的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