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冲回井边,取出盲女留下的笔记??那些她沿途记录的只言片语、梦境片段、孩童呓语。翻至最后一页,他看到一行新添的字迹,墨色尚湿,显然并非人力所书:
>**“记忆不止于文字,亦存于血、歌、痛与共震。”**
次日清晨,第一棵忆言树开花结果。
果实呈深蓝色,形如耳廓,摘下后置于耳边轻敲,竟能听见一段模糊对话??那是五十年前一场秘密审判的全程录音,说话者包括三位早已去世的高官。消息传开,各地纷纷报告类似现象:某户人家祖传瓷碗敲击后播放出百年前婚礼祝词;某座古桥石缝中生长的藤蔓,风吹即奏出战前童谣。
人们终于明白:这片土地本身,正在变成一本打开的书。
然而,风暴也随之而来。
朝廷内部暗流汹涌。虽有皇帝亲颁诏令支持“三方修史”,但净言院残余势力仍盘踞枢要,暗中策动反击。他们不敢公然反对“言堂”,便另辟蹊径??成立“正音司”,宣称要“净化记忆表达中的极端情绪”,实则审查一切涉及旧政权暴行的陈述。更有甚者,派遣密探混入忆坊,煽动争端,制造“记忆冲突”的假象,以证明“全民回忆运动已失控”。
与此同时,安世盟余党死灰复燃,在数地发动袭击,目标不再是忆坊,而是那些公开讲述创伤的普通人。一名曾揭露家族成员遭强制洗脑的老学者在家门前被人泼漆,墙上赫然写着:“你记得的,我们选择忘记。”另一名年轻女子因在夜谈会上讲述母亲被逼服用忘忧膏致疯的经历,次日全家失踪,三个月后才在荒山找到尸骨,口中塞满烧焦的纸屑。
舆论再度撕裂。
支持者怒斥:“这是对真实的谋杀!”
反对者哀叹:“难道我们要永远活在过去吗?”
中间派则提出折中方案:设立“记忆缓冲区”,由第三方机构评估哪些内容“适合公开”,哪些应“暂缓释放”。
争议愈演愈烈,甚至波及民间。昔日并肩作战的守言者之间也开始争吵??有人主张激进披露,认为隐瞒即是背叛;有人则担忧过度揭露会引发社会崩溃,主张循序渐进。
白砚秋独坐井畔七日,未发一言。
第八日黎明,他取来闻心琴,置于石台。
但他并未拨弦。
而是割破左手掌心,任鲜血滴落琴面。银白琴弦遇血即颤,发出一声低鸣,仿若恸哭。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不大,却穿透云层,直达每个守言者的识海:
“你们还记得最初为何守护记忆吗?不是为了控诉,不是为了复仇,也不是为了赢得争论。是为了不让一个人白白死去,不让一句话无声湮灭,不让一颗心独自承受黑暗。”
他抬起染血的手,指向北方天际。
“沈照用命换来的,不是一个可以随意删改的世界,而是一个能够听见彼此的世界。现在,有人想让我们再次闭嘴,方式变了??不再是刀剑,不是牢狱,而是恐惧、疲惫和‘够了’这两个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
“但我告诉你们:只要还有一个人愿意说,我们就不能停。只要还有一滴真实未被听见,我们就必须继续听下去。”
说完,他重重拨动琴弦。
这一曲,无名。
第一声响起时,东岭积雪崩塌,万木齐摇;
第二声落下处,三百里内所有正在做梦之人同时睁眼,口中呢喃同一句话:“我还记得。”
第三声穿云裂石,直抵京城皇宫??那一刻,正在御前会议上力主“限制记忆传播”的正音司大臣突然捂住耳朵惨叫,继而失语,此后终生再未说出一字。
琴止,人仆。
白砚秋倒于琴侧,面色苍白如纸。他的身体本就承载过多他人记忆,此次强行调动语言本源之力,几乎耗尽生机。弟子们将他抬回屋中,三日未能进食。
就在众人以为他将陨落之际,那株新生的忆言树幼苗忽然剧烈晃动,一片花瓣飘落,恰好覆盖在他唇上。花瓣融化,化作一道蓝光渗入体内。第四日清晨,他睁开了眼。
瞳孔深处,闪过一丝不属于他的光芒。
他知道,那是沈照的残念,在关键时刻借树之力救了他一命。
也是从那天起,他做出了一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