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念欢期期艾艾道:“婆母……欢儿已然尽力了。入府之后,欢儿一直全心全意地侍奉夫君,可奈何……奈何夫君如今只偏爱姐姐。”
厅堂中燃着的檀香升起烟雾缓缓侵入江念欢的鼻腔,许是同时点燃的气息太过浓烈,她被熏得半阖上了眼。江念欢并不理解,身为护国将军府的主母,聂佩佩本该早已习惯了嗜血与杀戮,却仍是不合时宜地信起了佛,常年将这会客室染得乌烟瘴气,犹如破败庙里的佛堂一般。微风拂过聂佩佩身后的经幡,微微飘扬,半遮住佛龛上满目慈悲的佛像,就连聂佩佩不悲不喜面无表情的那张脸在阳光下都被映照出了几分难言的佛性。
江念欢犹豫片刻,咬了咬下唇,垂眼道:“但是婆母放心,欢儿并未放弃。先前答应婆母的,欢儿并未忘却,欢儿一定会将夫君的心重新收回,令他对这个家多添几分牵挂。”
作为通读全书早已知晓剧情的穿书女,江念欢对于这原书中各个角色的软肋,自然是一清二楚。因而她早在嫁入将军府前,便已知晓,聂佩佩虽然看似杀伐果断毫无顾忌,却仍然有一件事耿耿于心——那便是她那宝贝儿子季将离。季将离武将出身,自幼便随着军队东征西讨,摸爬滚打多年,好不容易才替将军府夺回今日的地位,自然是一身血性,一腔孤勇。他习惯了孤注一掷,破釜沉舟,一旦上了疆场便从不瞻前顾后,只许成功,不虑失败。
然而季将离虽然借着这等硬铮骨气屡建奇功,却也令聂佩佩忧心如焚,担惊受怕。她害怕将军府再无光耀之日,却也更怕一个疏忽,便会让季将离在战场陨落,季家就此香火全断,后继无人。
季将离性情刚烈如今又肩负重任,就似一把刀,横冲直撞,只求结果,半点不计损失与代价。可过刚易折,再如何坚毅,季将离所拥有的终究不过是血肉之躯。若是成天锋芒毕露,聂佩佩始终担心,这刀维持不了多久。因而聂佩佩觉得,他需要一柄刀鞘。
而江念欢当初许诺的,便是成为那柄刀鞘。
婚宴隔日,她便是早早前往拜访了聂佩佩。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将季将离原本对她的痴恋缱绻统统向聂佩佩交代得一干二净,又立下誓言定会尽心侍奉,早早为季家延绵子嗣,令季将离有所牵挂,再不逞那一往无前之勇。
可很明显,当初她承诺的事情,她并没有做到。事到如今,江念欢明显觉察到这本书中的有些角色已经无端生出了自我意识,正在挣扎着跳出原书的框架。就好比季将离明明最初心仪于她,此时却是移情别恋,莫名其妙地开始对江意晚动心。她虽怨恨,却也不知该如何夺回。
聂佩佩暗自叹了口气,眸中神色被檀香烟雾掩盖,探不出情绪:“阿离他自幼性子要强,从来不肯服输。小时候同他父亲学武,即便胳膊摔断了血流不止,也硬是连眉头都没蹙一下,硬撑着坚持完了全程。后来他父亲又教他使刀,那么大的佩刀,比他身子都快要高了,他却也能捧得稳稳当当,一练就是数月。”
“他父亲还在时,我们也没指望他能做些什么,只盼着让他锦衣玉食备受呵护地长大,将来若是一直能当个闲散贵公子也就罢了。偏偏他父亲早逝,家里一蹶不振,府中家业被各处蚕食,我只能东奔西走,求亲告友,最终带着他一点一点重新将季府地位夺回。这孩子吃的苦多了,也就渐渐习惯把委屈和盘算都藏在肚子里,连我这个当母亲的也不肯多言。”聂佩佩转眼望向堂间飞舞的经幡,声音透露出一丝淡淡的无奈。
江念欢垂着头一言不发,又听聂佩佩顿了顿,继续道:“我当初看中你,便是因为觉得你温婉聪慧,又与阿离情投意合,能护他周全,更适合当这个刀鞘。意晚其实也是个好孩子,可偏偏她那性子内里与阿离一般无二,也是个要强的。所以这一切其实怨不得你,我也早料到了,阿离最终还是会偏向她。”
聂佩佩的话戛然而止,剩下后半句只在心底细细咀嚼着——
季将离会偏向江意晚这件事,聂佩佩早已预料到,因为她一早知晓,本质上,他们才是一种人。人呐,总是会被和自己相似的人吸引,往小了说是一个念头或者爱好,往大了说或许是理想或信念,人们总是会在猝不及防遇见与自己意念相近的人时,不受控制地迸发出激烈的欣赏与共鸣。而这等情绪持续久了,便会生生在异性间长出暧昧的情谊,令当事人浑然不觉地错把那些统统都称□□意。
可实际上,只有很少部分人阅尽千帆后才能明白,太过相似的人其实不适合在一起。即便在一起了,即便勉强能够维持表面的平和,可日子久了,一旦期许产生分歧,这等平衡终究会支撑不住。随后,便是会如同浮冰坠入大海般,将平静的水面砸个稀碎,荡起许久不能平息的层层涟漪。
一如当年她同季将离的父亲一般。
江念欢静静聆听着聂佩佩的教诲,直到对方沉默不语,她才重新抬起头:“婆母放心,即便夫君如今心有转移,欢儿也会一如既往,默默守护着夫君。婆母今日能够理解支持欢儿,欢儿已是感激涕零,日后定当加倍用心,努力实现当日诺言。”
聂佩佩微微颔首,略带欣慰地望着她道:“我如今年事已高,唯一期盼的,便是你们这些小辈能够安然无恙。你们若是能够过得好,我这一把老骨头,也就能安心礼佛了。欢儿你可知,我同意将玉佩交于意晚,不过是权宜之计,我心底,仍然是期许你的。你放心,他日你诞下子嗣,这掌家玉佩我迟早会替你夺回来。”
江念欢强行压住心底对于封建愚昧这一套“母凭子贵”把戏的厌恶,硬生生挤出一道乖巧听话的笑容,柔顺点头道:“欢儿定不负所望。”
。
或许是因为母亲早亡,连带着她将“家”的情感与概念都稀释了许多,虽然前一月生活在娘家府中,江意晚仍是不自觉地生出一股颠沛流离之感。直至返回将军府她那鲜有人至的小院,她才莫名添了几分安心,随后便在春儿的服侍下清洗完身体,美美地一觉睡到了天亮。
苏醒之后,她略作梳妆,便是忙不迭地奔向聂佩佩所在的“慈安堂”。季将离忙于应付科举之事,连带着府内侍卫都清减了许多,江意晚一路未经几人,便是抵达了终点。
慈安堂里的佛香依旧浓得呛鼻,江意晚强忍住打喷嚏的冲动,冲聂佩佩端正行了一礼:“婆母早,意晚来了。”
聂佩佩静静跪于堂中蒲团之上,掌心佛珠转动不停,口中仍在隐隐自语,并无回应之意。
江意晚只得默默候在一旁,待得聂佩佩吟诵佛经完毕,才凑上前助她扶起上香。聂佩佩的手搭在她的手背上,肌肤贴合之处,江意晚只觉僵硬粗糙的老茧扎得她手背生疼。聂佩佩这双手,甚至比驰骋沙场的季将离来得还要更粗糙,半点不似一位久居深闺的贵妇人。
刚刚上完香的聂佩佩神情中仍保持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肃穆庄重,她淡淡望向江意晚,开口道:“今日来得倒是早,先坐吧。”
江意晚应声坐下,抬起头与她对视,只听她声音沉重,似乎要将什么重要的责任透过言语传递到自己身上一般:“意晚,你可知这掌家之权的意义?”
聂佩佩目光如炬,几乎要直接射进她心底,她思索片刻,正欲开口作答,却听聂佩佩自顾自地开始解析:“掌家,掌的并不仅仅是钱财人力这一应琐事,更重要的,乃是整个家族的兴衰气运。而在我们将军府,你所要接手的,不止是我们祖辈三世为将辛苦打下的基业,更是世代相传、不屈不折的武将风骨。”
“意晚明白。”江意晚垂了垂首,镇定答道。
“常言道,有得必有失。我们将军府受承了世间赞誉,背地里,却是受了数不清的暗箭与白眼。外人眼红妒忌,总想找机会挑咱们府里的刺,他们才不会计较将军府于这朝堂有何意义,巴不得咱们一个失误,便坠入无间炼狱。所以,如若你不能稳稳当当地掌住这个家,稍有差池,这三世基业便是会毁于一旦。”
“你生在太仆府,本为官宦世家,更应知晓其中利弊。当今盛世,虽看似四平八稳,实则却也并非毫无波澜。如今南有文人骚动,弹劾朝政,屡见不鲜;北有北疆不屈,蠢蠢欲动,其心可诛。若他日朝廷动荡,我们将军府自当是身先士卒,挺身而出。若是阿离出征,这全府上下一百多号人的性命可就撂在你身上了,你可担得起?”聂佩佩目光深邃,静静凝视着她道。
一国之治,自是包含文治武攻。无论是文人异动还是异族入侵,对于普通百姓的安稳生活,都是不小的冲击。季将离身居高位,自然当承其责,而作为他后方首当其冲的支援,江意晚早已一早将这些可能发生的不利情形纳入思考中。沉甸甸的责任并未压垮她的肩,反倒令她眸中绽放出坚定的光芒,只听她字正腔圆道:“意晚自当竭尽全力,担起这份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