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没反应。
杨管家几步急走上去,抬手就拍在他后脑上,张举没防备,差点给拍下马车去,踉踉跄跄了几步,才站住了:“要走了?走了,走了。”
“你小子昨夜是不是又赌钱去了?”
“没有——”张举拉长了声音道,“没有,没有。”
“没有?”杨管家哼了一声,登上车去,“没熬夜赌钱,怎么这副衰样?你这一整日都魂不守舍,做事说话都颠三倒四的!你不承认,我就查不出来?”
张举忙笑道:“是!是去了会儿,就一会儿。”
说着,收起了脚凳,坐上车辕,待车帘放下,转回脸来,又阴云笼罩了起来。
***
回雪回了烟雨斋,见小姐在案前举着笔,撑着下巴发呆,听见她进门也没动,忙上去帮她把笔抽出来:“小姐还在想什么呢?”
孟珂身子动了动,淡淡地道:“我在想,这盘棋,下一步会怎么动。”
“这曾怀义死后,拖到现在才结案,底下早就暗流汹涌。没闹起来,不过是一则忌惮引起官府注意,二有上头来人压着。如今,案子结了,上头的人也走了,有些人终究是要按捺不住了。这说话也就要……乱了。”
回雪问:“小姐担心乱起来?”
孟珂笑着摇头。
乱起来,才有机可乘。
乱起来,大鱼才会被拖下场。眼下虽然还没露尾巴,但好歹看见涟漪了。
这盘棋,布局至此,也要开始吃子了。
要动手,她心头不免盘起了那些明处暗处的子。
曾怀义的上头,有提拔他的孙秉。这人在明处,朝堂上混了大半辈子,是个滑不溜手的,哪方都不得罪,也没有明确派系。
还有老袁头的“不敢说之人”。她那日对老袁头说不难查,只是诈他而已。谁还亲自出手呢?不都是隐身其后,让层层爪牙动手,出事也不过换个爪子的事,哪那么容易查到真佛身上。
而那死士级别的黑衣人,到底有多大能量?
这两拨人,到底本属一党,还是因故联手呢?
除了这些人,在那看不见的暗处,在上头,又还有什么人?
孟珂渐渐开始觉得,梁家大宅的案子,跟樊仲荣的案子本质上应该是不一样的——只怕不是什么简单的图财害命,而是有其他因由的。曾怀义,也不过是被人指使,替人办事的爪牙的爪牙罢了……
回雪换了热茶,又收拾起案头,手上突然顿了顿:“我一直想问,小姐为何要这么步步为营,如此谨慎?就不能手起刀落,把仇人一个个除掉吗?”
孟珂看看她,笑了:“是啊,手起刀落,一个接一个,听起来多爽快啊!”
顿了顿,她叹了口气,才道:“有些人会选择直接手刃仇人,不问为什么,就只要他们死。那样的复仇是最最简单的,直接舍下一身,鱼死网破。可那样的复仇,根本谈不上惩罚,也谈不上消解——曾怀义死了,我一丁点爽快的感觉都没有。”
她的恨与怨,没有一点消泯,不只是因为他死前没受折磨,死后没受羞辱,还因为……她没来得及问出为什么。
孟珂看着回雪:“就像你,你们一家当年遇上的是土匪强盗,那自然是直接把人抓了,甚至杀了就完事。可如果这么做的人,是你家的亲朋是故旧,是那些日日跟你相处的人,是你最亲、最信任的人呢?你还会什么都不想,只杀了他们,以命抵命就了事?”
“陌生人可夺取性命,但只要将其正法,失去亲人的伤痛,天长日久也就慢慢愈合了——那伤害只在皮肉躯体。可身边人的背叛,伤的是心。最有杀伤力的,永远是自己人。最大的仇恨,永远是被你倾心相待过的人辜负。背叛二字,只会是自己人——敌人、陌生人是没机会背叛你的。”
孟珂的眼中变得幽深如渊,里面还闪烁着些如刀似剑之光,“当被这样的人伤害、辜负、背叛,就会想知道一个为什么。想知道,为什么我一片真心对你,你却这样对我。为什么我没有一丁点对不起你,你却要这样对我。你会陷入无数个这样的为什么……”
“而这每一个为什么,都是一把刀,一遍又一遍地在你心里剜:你会问,为什么自己会落陷人手?为什么自己会识人不明,看事不清。你不只是恨那些人,你还会恨自己。你还会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过错,是不是……”
孟珂自嘲地笑笑,“皮肉之伤易好,可那被背叛、被辜负的伤害——如果不搞清楚,会伤一辈子,永远无法愈合。”
单纯让他们死,怎么能结束?就连些许的消解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