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州城外,秋风卷起黄沙,掠过荒芜的田埂与倒塌的篱墙。
枯草在风中折断,远处炊烟杳然。
城郊古道上,一辆帝辇缓缓而行,帘帷低垂,青铜兽首衔环轻响。
车内寂然无声,唯有香炉一缕青烟袅袅盘。。。
雪落无声,却压弯了屋檐。
长安城外三十里,一座破庙蜷缩在枯林深处。庙门半塌,香炉倾倒,连神像都缺了半边脸,唯有一盏油灯搁在门槛上,火苗微颤,像是随时会咽下最后一口气。庙内角落铺着干草,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蜷身而眠,怀里紧紧抱着一卷残破书册??正是《守心铭》抄本,页角已被血渍浸染发黑。
他叫陈九,十二岁,是去年冬至玉门关外那支西域商队中唯一活下来的孩童。父亲死于风雪,母亲饿毙途中,他自己靠着一口冻硬的馍馍撑到关门开启。那一夜,主将下令放行时说的那句话,成了他此后每晚入睡前默念三遍的话:“我当时听见了孩子的哭声。”
如今他在中原流浪,靠拾荒度日,偶尔替人跑腿换口饭吃。没人知道他是谁,也没人在意。可每当夜深人静,他总会掏出那本从不离身的《守心铭》,用冻裂的手指一页页翻过,哪怕许多字还不认识,也坚持一字一句地念出来。
“……光不在远,而在起心动念之间;善非壮举,乃一念不忍之延。”
忽然,风起。
油灯猛地晃了一下,火焰拉长如针,竟映出一道人影??不是他的。
陈九惊坐而起,手已摸向腰间短刀。那人影却未动,只是静静立于墙上,轮廓模糊,似由烟雾凝成。片刻后,声音响起,低沉却不带恶意:
“你读得不对。”
“谁?!”陈九咬牙。
“我曾也是个不信光的人。”影子缓缓道,“名字早忘了。有人说我是叛臣,有人说我是鬼魂,还有人说……我是‘黯’的最后一口气。”
陈九瞳孔骤缩。这三个字,他在共光台听闻过无数次。那是千年之前几乎吞噬人间光明的黑暗意志,靠质疑、疲惫与绝望滋长,专攻人心最软弱处。
“那你来干什么?”他强撑镇定,“想让我也怀疑吗?告诉我救人没用?行善是笑话?”
影子轻轻笑了:“若真是那样,我又何必现身?”
话音落,庙外忽有脚步声传来。两人同时转头望去??是个老乞丐,拄着木棍,披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袍,正哆嗦着靠近门槛,似乎想借个地方避雪。
陈九盯着他,不动。
他知道这种人不可信。上个月他就因给一个“快饿死”的老头半块饼,反被抢走全部干粮。自那以后,他再没施舍过任何人。
老乞丐走到门口,看了眼油灯,又看了看陈九,没说话,只默默坐在门外台阶上,把背贴着墙,缩成一团。
寒风灌进庙门,油灯几欲熄灭。
陈九低头看着手中的《守心铭》,脑海中浮现出裴元绍插刀自剖的那一幕。他曾问老师傅:“他真的解脱了吗?”对方只答:“当一个人愿意为真相承受痛苦,他就不再属于黑暗。”
而现在,门外坐着一个可能骗他、可能害他、也可能真要冻死的老者。
选择来了。
他咬牙,终于起身,将自己裹着的旧毯子撕开一半,扔出门外:“接着。”
老乞丐一愣,抬头看他,眼中闪过一丝光。
“别谢我。”陈九冷声道,“我只是……不想变成我自己讨厌的那种人。”
老乞丐没说话,只是慢慢接过毯子,轻轻盖在肩上。然后,他抬起手,从怀中取出一只极小的铜铃,轻轻一摇。
叮??
声音清越,竟穿透风雪,直入心神。
刹那间,庙中油灯骤然明亮,光芒洒满四壁,墙上那道人影也随之清晰起来??竟是个年轻将领模样,铠甲残破,胸前一道贯穿伤,面容熟悉得令人心悸。
“你是……玉门关那位主将!”陈九脱口而出。
影子点头:“我死于弹劾之后第三日,毒酒一杯,无人收尸。但他们不知道,我临终前最后看到的,是你母亲把你推进关内时回头望我的那一眼。”
陈九浑身一震。
原来如此。原来那一夜,不只是他听见了哭声,也有人听见了他的命运。
“所以你一直跟着我?”他声音发颤。
“不。”影子摇头,“是我被你心中的灯召来的。每一个真正选择‘不忍’的人,都会点亮一盏看不见的灯。我能感应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