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井底的女子抓住木桶,扬声道谢。
谢缘觉则开始转动辘轳,倾尽全力将木桶连同那女子一起往上提,待到那阵“咿咿呀呀”的声音越发清晰,那女子的半个身子终于露了出来,果然只有一只手抓着绳索,另一只垂下的右手却蓦地一扬,犹如一道波浪朝着谢缘觉打去,谢缘觉正专心拉她上来,体力耗费不少,本就感觉劳累,此时躲避不及,一条九节鞭已在电光石火之间缠住她的双手,她一动,反而缠得更紧,勒得手腕生疼。
她自然放弃挣扎,顺势坐在了井边。
而那女子足踩井壁,早已轻轻松松一跃而上,右手握住九节鞭的另一端,左手伸出双指正要封她穴道,见她脸色苍白,呼吸紧促,不由得愣了一下:“我缠的是你的手腕,又不是你的脖子,你这是什么反应?你真有病吗?”
任谁见了谢缘觉这个模样,都看得出来她有病在身,只是那女子摸不准她到底患有何病,便停下了动作,不敢再封她穴道,万一造成她经脉堵塞,说不定还会导致她一命呜呼——这并不是自己的目的。
谢缘觉没料到会在对方脸上看见迟疑神色,深深注视她片刻,才徐徐道:“药箱里有一个贴着紫色签子的药瓶,你……”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又接着道:“你帮我拿出来。”
无论在何时何地,谢缘觉始终都会带着她的小药箱,适才转动辘轳之时,她将药箱放在了一旁地上。那女子闻言略一沉吟,小心翼翼地依言打开药箱,从中找到那个药瓶,问道:“你要几枚?”
“一枚。”谢缘觉深呼吸了几口气,才又淡淡道,“你吃。”
“我吃?”那女子莫名其妙,刚想反问,忽觉心口一阵剧烈的疼痛,立刻意识到不妙,果断将药瓶一摔,从腰后摸出一把匕首,刹那间抵住谢缘觉的颈部,“你……你什么时候给我……给我下的毒?”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显然在忍受极大的痛苦,眼里露出一点悔意。
——就不该去碰谢缘觉的药箱和药瓶。
“不是药箱和药瓶。”谢缘觉除了双手动弹不得,身体是自由的,便坐着暗自运功调息,反而慢慢缓解了身体的不适感,平静解释道,“毒粉在木桶和绳索之上。本来我是想,如果我误会了你,我会在之后用你察觉不到的方式为你解毒。”
那女子恍然大悟,全身微微发颤,右手更是抖个不停,却始终没松开握在手里的匕首,依然抵在谢缘觉颈边,沉声问道:“那刚才的瓶子呢?里面又装的是什么毒?”
“不是毒。”谢缘觉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那是真正的解药,解你此刻所中之毒的解药。”
她哪里肯信,冷冷道:“事实证明,你没有误会,我的确要害你,你……你还这么好心要给我解毒?”
“你不必奇怪,也不必怀疑,我自然不傻,那瓶子里的药丸只能暂时缓解你的痛苦,需要每隔半个时辰便再服一次。而若想要彻底解毒,除非由我为你施针。”谢缘觉平静无波的苍白面容露出一丝微微的极难察觉到的疑惑,“你很能忍,若是别人身中此毒,只怕早已在地上打滚。”
那女子本来满脸痛苦之色,听到这句话,反而倏地展颜笑了:“那是因为你还不够狠。”她笑起来,眉梢微微挑起,纵然是极丑陋的面孔,眼角也露出几分艳色:“这世上还有的毒发作起来比你这毒更痛十倍不止。”
谢缘觉施毒,大多数情况下确实总会留些余地,一来是因为她本就不是心狠手辣之人,二来是因为她对自己的毒术十二万分的自信,她此时听来平淡的语气却蕴含着一种笃定:“但这味毒,时间过得越久,你感受到的疼痛会逐渐增强,你不可能一直忍下去的,还是先把解药服下,我们再来谈话。”
那女子想了又想,身体果然颤抖得越发厉害,只能试着相信谢缘觉的话,暂时放下匕首,拿起被她扔到草丛里的药瓶,倒出一枚药丸服下,随即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缘觉道:“这个问题,应该是我来问你,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呢,尹娘子?”
对方已经猜出自己的身份,尹若游遂恢复本来的声音,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姓尹?”
谢缘觉垂眸看向缠住自己双手的银链:“九节鞭不是常见的武器。”
恰巧,颜如舜曾亲眼看见尹若游以此鞭杀了桓炳,又恰巧,颜如舜将此事告诉了凌岁寒,凌岁寒又将此事告诉了谢缘觉。
“但其实,在你没对我动手之前,我对你只有一点点怀疑。”谢缘觉道,“甚至,你若不是躲在了柜子里,我对你恐怕半点怀疑都不会有——你何必多此一举?”
“实话实说,当时听见你的声音,我是有些慌乱。”那药丸的确十分管用,只过了这么一小会儿,在尹若游体内作乱的疼感渐渐消失,她再度拿起匕首,轻柔地贴上谢缘觉的脸颊,她自己脸上的笑容也温柔了许多,“什么事都怕万一,你说对不对?万一让你察觉到不妥,哪怕是一丁点的不妥,你又偏要追根究底,查到她的身上怎么办?涉及到她,我不能不小心在意。”
“她?”谢缘觉试探问道,“你是说,张婆婆?”
尹若游不言,盯住她胸前被包扎的伤口。
谢缘觉继续问:“所以,你准备杀我灭口吗?”
尹若游仍然微微一笑:“你很无辜,从头到尾,在这件事上最无辜的就是你,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怎么舍得杀你呢?其实目前,有人比我更想要你死。我听张婆婆说,你是在路上遇到劫匪,才因此受伤。长安城虽不太平,但恐怕还没有什么劫匪胆子大到敢在大街上拦路抢劫,依我之见,你胸前这点伤……是铁鹰卫官兵所为吧?他们下手可真够毒辣的,要不要让我帮帮你啊?”
“你帮我?”
“我对长安城很熟,我会帮你选一个好地方,让你住上一段时间,保证铁鹰卫找不到你。”
“哦。”谢缘觉了然地点点头,“便是囚禁的意思?”
“只是暂时委屈你一段时间而已。”尹若游并不否认,“等这阵风声过了,我会给你一笔路费,无论多少,你提一个数都是可以的,然后我送你离开长安,你再不要回来,铁鹰卫又能奈你何?”
“如果我说我不愿意呢?”
“你不要以为我中了你的毒,我便拿你没办法。即便你下毒的本事天下第一,可惜,你还不够狠——”尹若游是第二次这般说,“你给我下的毒,不是致命之毒吧?况且,你还给了我能暂时缓解毒性的解药,我请别的名医研究配制出相同的药丸,大概也是能撑一阵子的吧?就算我迟早会死,也不是现在死,等我的事情都办完了,我还怕什么死呢?只是不知道,你怕不怕死?”
放完了狠话,她声调一变,又温声软语道:“其实,长安城本就不是什么好地方,这里是非太多,远离它,难道不好吗?”
“我不知道长安究竟是什么地方。”谢缘觉此言不假,她虽在长安出生,又在长安生活了十年,然而自幼疾病缠身,每日只能待在家中休养,不能像凌澄那般随便上街玩耍,对于这座都城她有太多的不了解,“不过我至少明白一点,大崇三百余州,要属长安城最为热闹繁华,我只有在这里才能够尽快完成一件事。倘若这件事办不到,那一点寿数……对我而言,也没什么意义。”
尹若游蹙眉道:“这么说,你是油盐不进了?”
谢缘觉侧了侧头,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一句让尹若游突然暴怒的话:“你好像也还不够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