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若游仍是沉默好一会儿,渐渐冷静下来,嘴唇翕动,半晌,终于发出她自认识她们以来、迄今为止最沉重的一声叹息:“你们为什么还要帮我?”
“如果不是因为今早她和我打的赌——”凌岁寒指了指一旁的颜如舜,“我今日一定会将你当作敌人。”
“打赌?”尹若游道,“什么赌?”
凌岁寒望了望左右,此处既无楼阁殿宇,也无秀丽风景,在善照寺的边缘一带,僧尼香客一般不会来此,她遂在路上边走边说,将今早与颜如舜的谈话复述了一遍。
听罢,尹若游脸上一片明显的诧异之色,又有点隐隐的不服气,看向颜如舜问道:“我昨日言行,有破绽吗?”
颜如舜笑道:“我不知道那算不算破绽,只是有一点让我觉得奇怪的地方。”
尹若游追问:“哪里奇怪?”
第67章偶相见重惊噩梦,恩与怨细说前因(二)
颜如舜依然犹豫是否要回答。
尹若游坚决的目光盯住了她不放,似乎一定要求一个答案。
她这才道:“昨日那两名杀手被制服以后,你和我们道了歉,好像很愧疚的样子。”
“这不应该吗?如果不是因为我,那两人也不会来。”
“对于一般人而言,自然应该。可是你……”颜如舜笑道,“实不相瞒,这几日我观察了你很久,你不是会轻易感到愧疚、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愿意主动说抱歉对不起的人。但凡你示弱的时候,也就是你打算骗人的时候。”
难怪颜如舜之前迟疑不肯说明她究竟是怎么发现尹若游的破绽,这个解释听起来不是在说尹若游好话。
可是尹若游听罢很是平静,声音不辨喜怒:“我本就是无情无义之人。”
“我第一次看见你说谎欺骗醉花楼的那位娘子之时,确实曾经这样想过。可是当天夜晚……”
那晚颜如舜从藏海楼回到昙华馆,等待凌岁寒的期间,她独自坐在长廊下的台阶上,回忆自己所见到的尹若游的一点一滴,沉思许久许久。
“我又忽然想到,如果你对她们真的毫无感情,完全不在乎她们的死活,为何她们对你却颇为尊敬,愿意为你掩饰,愿意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之下为你做事?要说你笼络了她们,可我见你和她们相处时甚是随意,你要真想拉拢她们为你卖命,你不应该是这样漫不经心的态度。只不过,你对她们的好,不在言谈里,更没有任何人能够影响你要做的事,影响你的决断。所以,对你而言,你要做的这件事绝对重于一切,你不允许有哪怕一丁点的差池,为此你可以让自己置身于险境,亦不惜让她们置身于险境。但我相信,若事情败露,又或是别的什么变故,导致她们有难,你也会设法将她们救下。就像这几日你和我们相处亦是如此——”
尹若游实在忍不住打断道:“无论我对她们是否有感情,可都不代表我对你们有感情。”
颜如舜笑着道:“你会愿意给毫无感情的陌路人花那么多银子修宅院、置办家什,那你岂不是更是大善人了?”
尹若游道:“你不是很聪明么,这还不明白?那宅子太过破旧,能藏人的地方不多,如果将那两人藏在床底,我将他们放走以后,你们其中任何一位只要还在昙华馆内,随时都会发现他们已经不见。我必须买下一个木柜,钥匙掌握在我的手里,我才能提议将他们关进柜中,再悄悄将他们放出来。”
颜如舜:“那你给自己的房间置办些什物便够了,既是你的银子,我们谁都不能说你什么,何必让我们在西市随意挑选呢?”
尹若游张了张唇,这一次无言以对。
颜如舜则稍稍停顿一会儿,又侧首打量起身旁人的神色,这几日她确实一直在暗暗观察着对方。
尹若游此人不似凌岁寒,凌岁寒看似孤傲,脾气又颇暴躁,好像很不好与人相处,但其实她的性子最为热烈,襟怀坦白,如夏日之日般令人可畏,也如夏日之日般光明正大,只要你对待她足够真诚,很容易便走进她的心里;也不似谢缘觉,尽管不知为何谢缘觉大多数时候表现出的乃是一副冷清清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模样,对待许多人与事都有一种八风吹不动的冷漠,实则藏在她冷若冰霜外表之下的柔软心肠并不难被看出,想和她交心也不难。
唯独尹若游。
她的性子是真的太独了一些。
颜如舜不免轻声叹了一口气,倘若不是因为从抵玉那里得知尹若游的身世来历,她是不会对她观察得那么细,更不会思索得那么深,或许到现在,她还会继续误会着她。
“我现在就是很奇怪,你目前所做的究竟是一件什么事,对你而言如此重要?依我之见,恐怕不会是尚知仁的吩咐吧?不过,你一向独断专行,不喜欢和别人解释,甚至讨厌和别人解释,我大概听不到你的真实回答了吧。”
尹若游确实没有回答。
她这会儿心里五味杂陈,情绪如千丝万缕纠结在一起。
她一向最擅长伪装,不仅仅是易容术冠绝天下,她更会在不同的人面前展现出截然不同的性格。所以,过去那么多年里,会有那么多男人在都爱她美貌的前提之下,有的更爱她柔情,有的更爱她妩媚,有的更爱她娇俏,有的更爱她妙语连珠、知情识趣。正因如此,她才会在昨夜向凌岁寒与谢缘觉道歉,有意博取她们的好感。
岂料反而被颜如舜瞧出破绽。
她活了二十二年,颜如舜是第一个把她看得这么透的人,这种感觉本来让她很不舒服,但颜如舜也是第一个看出她的真面目仍然平常待她之人,她更有些别扭,她陡然将话锋一转:“你和凌岁寒到底打了什么赌?”
颜如舜正要说话,倏地神色一凛,放眼四望,尽管四周仍不见人影,然而隐隐约约能够听见一点细若蚊蚋的交谈声。估摸着是来善照寺上香的香客,并且距离她们甚远,只因她们是习武之人五感敏锐,才会有所察觉。但为谨慎起见,她们自然立刻住口,不再交流任何危险话题。
目前她们已走出树林,再绕一个弯,穿过一条小径,便到寺中客房,凌岁寒道:“我们进屋以后再谈。”
尹若游沉吟道:“你能想到来善照寺躲藏,那些官兵也很有可能会进善照寺搜查,一般的客房照样危险。慈舟法师的房间倒是个清静地方,普通官兵应该也不会搜的。”
“慈舟”这名字有些熟悉,凌岁寒回想了一会儿道:“我若没记错,上回我听张婆婆说,收留她在寺里做杂役的便是一个叫什么慈舟的,此人可信吗?”
尹若游道:“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是可信的,对待他人毫无保留,迟早会吃大亏。之前张婆婆的事儿,慈舟法师帮了很大的忙,倘若被尚知仁得知,她必死无疑。但尚知仁是尚知仁,润王是润王,她敢得罪尚知仁,不代表她敢得罪润王。所以,我们待会儿须得小心一些,但凡察觉不妥,立刻便走。”
慈舟法师的住处离此不远,又走了约莫一盏茶时间,尹若游引着颜凌谢三人到达一间僧房前,叩了三下门。房门很快被打开,屋内站着的乃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年比丘尼,将近七十岁的年纪,脸色仍颇红润,一身青灰色淄衣,向着门外四女行了一礼,再看向尹若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