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能进得了长生谷向九如法师求医之人,身份都绝对不普通。
谢缘觉几乎不曾给穷人治过病。
她自己更不是穷人。
“以前师君常与我说,要我完全抛开七情六欲,我是定然做不到的。所以她要我心胸豁达,凡事想开些,不可以斤斤计较。话虽如此,我也确是这般努力做的,只不过偶尔……偶尔我会忍不住想,为什么只有我从出生起就疾病缠身,为什么只有我从出生起就要忍受无数病痛。”
——为什么只有我从出生起已注定早逝的命运?
纵然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谢缘觉从未因此而陷入自怨自艾的情绪。
但她确实曾经有过这样的疑问。
“直到刚刚,我才突然发现……”谢缘觉稍稍顿了顿,唇角扬起一个苦涩又释然的笑容,“若非我出身王公贵族之家,从出生起就日日有价值千金的灵丹妙药滋养,我一定活不到现在,甚至活不到十岁。”
——那么为什么这世上有许多人从出生起就只能过穷日子苦日子,连生病患疾都花不起钱求医买药?
谢缘觉心口的疼痛犹在蔓延,但她近来服用“明心丸”的次数太过频繁,她不敢再用此药,从衣囊里摸出几枚银针刺入穴道,缓缓调整呼吸,继而转首看向凌岁寒。
凌岁寒的目光也正充满担忧地凝视着她。
自从得知凌岁寒真实身份以后,这几日谢缘觉纠结未定,一方面依然想要迅速成名,千百后还有人记得自己,另一方面却又迫切地想要为凌岁寒破解困局,护得她今后平安。偏偏日暮途远,时间如此紧迫,这两件事怎可能同时达成呢?
谢缘觉彷徨了数日,更为一个“名”字执着了十年,终在这一天恍然开朗。这世上有多少平凡百姓家的幼童尚未成年已夭折,如一粒沙随风而逝,又何曾在史书之中留下名字?
自己凭什么比他们高贵?
帝王将相凭什么比黎民百姓高贵?
现如今,能否青史留名对于谢缘觉而言已不重要。
余下的人生,她最大的心愿,唯有保护凌岁寒这一件事。
第148章日暮途远事难说,生如朝露不独我(五)
当天夜里,四人用过晚饭,谢缘觉独自在药房研究药方,试图配出一味药,能长期调养匡成的身体,让他今后即使再到西山窑做工也不至于再发病症。
而凌岁寒与颜如舜、尹若游围在一起商量讨论,倘若明日有官兵上门逮捕那小贩,她们应当如何应对。
她们思索了无数种可能,无数种解决方法,万万没料到第二日晌午,尽管确有官兵找上门来,但他们对凌岁寒的态度十分客气,表示昨日之事已为百官公卿所知晓,三省六部皆有官员不约而同连夜写了折子,上书圣人,是那白望使者抑买人物,欺辱百姓,有违法令在先,应当黜之。
“你放心。”左盼山与凌岁寒道,“圣人乃有德之君,他已同意诸位大人的提议,彻查此案,罢黜那几名白望。不过你和那小贩得先随我去一趟衙门。”
这般事情发展出乎凌岁寒意料,她呆了一呆:“上书?都有哪些官员上书?”
“那可多了。”铁鹰卫另一名官兵扳着指头说出十来个官员的名字,顿了顿又低声道,“单我知道的就有这些大人,据说他们真正不满的乃是那位兼着宫市使差遣的贺相公,此次是好不容易找着机会,一是为民请命,二是借题发挥呢。本来他们还想让圣人彻底取消宫市,不过这件事圣人倒是不准。”
朝堂上甚多贤臣良吏,从来与贪官污吏分庭抗礼,凌岁寒一直是知道的。
但谢颜尹三人并不放心,决定随凌岁寒同往,在衙门外附近的酒楼等着。楼中有歌女弹着琵琶唱诗唱曲,她们无心倾听,终于等到凌岁寒一行人走出官衙,只见那小贩喜气洋洋牵着他的驴,驴背上还驮了几匹绢,她们便知此事看来得以顺利解决。
进了酒楼,那小贩又向她们连声道谢。
颜如舜笑道:“这几匹绢是朝廷给你的赔偿?”
小贩笑容满面道:“是啊,多亏圣人圣明。”
凌岁寒听不得任何人称颂谢泰,脸色微变,又不好对他发作,在桌旁坐下,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便猛地一口喝下去。
谢缘觉低声道:“可是宫市依然未罢,是吗?”
只要宫市不罢,便如为人诊治疾病,治标不治本,又有何用?等那病人病入膏肓,只怕为时晚矣。她是医者,她最明白这个道理。
“但宫市也没什么不好,圣人本意还不是想让老百姓多几条赚钱的生路?”左盼山说完叹口气,遂转首看向凌岁寒,“这次的事是你幸运,下次你莫要再为人强出头了,倘若又生出什么事端,我如何保你?”
凌岁寒迫于无奈才暂时放过左盼山,但她实在对他生不出一点好脸色,此时听罢此言更感厌恶,倒了第二杯酒继续喝下肚,一个字不说。
尹若游秀眉微微一蹙,眸光忽在左盼山身上扫过,若有所思。
酒楼中央高台的琵琶歌女不知何时又唱起了另一首歌,本来凌岁寒等人不感兴趣,但那歌声悠扬,飘进她们的耳朵,过上一会儿,她们才渐渐发觉,这歌女唱的似乎是一首叙事长诗,而叙的正是昨日那樱桃小贩被那数名白望使者欺凌,他奋起反抗之事。
“这是谁写的诗?”颜如舜唤来店里的茶博士,向他问道。
“回娘子的话,此诗名为《樱桃》,乃石川先生所作。据说昨日那樱桃小贩之事发生的时候,他正在附近,得以目睹全部过程,便连夜写下这首长诗。只因他才气出众,文名远播,但凡有新诗新作,长安各大酒家便争相传唱。”
“他昨日在附近?”凌岁寒忍不住问道,“你知道这位石川先生长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