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家太祖临终前唯有一训,便是石家不可结党,不做外戚,只忠于皇帝一人。历代国公继任之时都会跪于祠前将此祖训念诵十遍。因此开国近二百年,曾经的王公勋贵多已凋敝,石家却因严奉此祖训而盛宠不衰。
石竺卿便是新任的诚国公,亦是先帝委任的托孤重臣,圣上的武师父。为人端方克己,清雅宏放。虽是武将,却善词赋,喜清谈,有儒将之称。
当年鞑靼进犯中原,满朝苍惶,朝廷被迫迁都南直隶,后幸石国公率京卫挽狂澜于既倒,驱逐鞑靼,迎回圣驾。
自此石家更是煊赫无比,总角垂髫的童谣、勾栏瓦舍的戏班、茶楼酒馆的说书人,无不唱颂着石将军的丰功伟业。
后因卷入司礼监主事童文谋反案中,圣上大怒,不顾其子拿出的丹书铁券,将男丁尽数诛杀,女眷赐予鞑靼降将脱花为奴。石家显耀百年,一夕之间化作齑粉。
将宋鼎元比做石竺卿,魏时这话说的诛心。
刘大人呷了一口酒,淡淡一笑。众人见刘大人态度微妙,也各怀心思,都不做声。
“魏兄这话说的倒是耐人寻味,”宋鼎元敛着眉眼,慢慢放下手中的酒盏,淡淡笑道:“当今圣上张弛操纵,威柄不移,如今四海清平,天下归心。便是有小股脑筋不清楚的叛贼,也不过是螳臂当车,不足为虑。魏兄一口一个乱世,又将伏诛叛将挂在嘴边,是何居心?”
“你!”魏时瞪着眼看他,攥着绮云的手猛的收紧,几根玉笋似的手指攒成一簇,指尖勒的像要滴血一样。
绮云疼的蹙眉,也不敢做声,只好紧紧咬着嘴唇,将声音堵在喉间。
周君平撩起眼帘,似漫不经心的看了她一眼,冷笑道,“我听闻乱离之中,盐粮最重。魏大人别是盼着天下大乱,好平一平自家那一摊烂帐罢!”
魏时面皮紫涨,不敢与宋鼎元呛声,此刻听了周君平这番话,不由得拍案而起,怒喝道,“你个不入流的属官,连功名也无的白身,也敢如此放肆!”
周君平低头理理衣袖,语带戏谑悠悠说道:“我无功名是因停科,又不是学问不济事。倒是魏大人,不过举人出身,连同进士也捞不上一个,靠着吏部侍郎的丈人才补得个缺。且我今日是受杨总督的命来给刘大人贺寿的,你这般说话,是不给杨总督面子么?”
一番话噎得魏时语塞,直把后槽牙咬的咯咯响。沈老爷看着情势实在尴尬,陪着笑脸出来打圆场:“在座的哪个不是胸罗星斗,墨水里泡大的栋梁之才呢?只我一个散着铜臭的行货罢了,你们打机锋,臊得倒是我呢!”
刘大人哈哈大笑,指着沈老爷说道,“我看这里头,数你这个老东西最鬼道!”众人顺势哄笑,才勉强将这口舌官司按下。
酒过三巡,众花娘轮番献艺,绮云唱了段浣纱记的水磨调,歌喉软糯细腻,凄徐舒婉。钱桂儿亢起娇喉,来了段山坡羊的小调儿,如银瓶落井,鹤呖入云,引得众人喝彩,入座的时候被吴俭用偷偷在臀间儿拍了一把。
杜芷跳了一曲绿腰软舞,她身着银条纱的对襟衫儿,下系一条湖青色绉纱裙儿,如雨过春水。腰肢柔软,骨肉匀停,回裾转袖间,如飞雪旋花,似舞蝶翩跹。直看的在座痴客神驰色荡,如顶上失了三魂,底下去了七魄。尤其是那冀宁道参政王拜仁,一双贼眼恨不得粘在杜芷身上。
宋鼎元见杜芷两鬓颈间沁出细密的香汗,更衬得光容绰约,温柔笑道:“好风姿!昭阳飞燕也就是这般了。”
杜芷拿着帕子轻按额角,听到这话便低垂螓首,娇羞一笑。
娇音妙舞中,席上推杯换盏,履舄交错,直至掌灯时候,那画舫才吱吱呀呀的落在晴云阁处。众人饮得醺醺然,又向刘大人贺了一回方下船各自散了。
吴俭用钻进钱桂儿的轿中,郑翩翩随着江知府去了,魏时本看中了绮云,因着白日那一场口舌官司,也没了兴致,脸色阴沉的上了轿。
“宋大人留步。”宋鼎元与众同僚互相道了别,正欲上轿,听见有人唤他,又直起身来。
只见杜芷轻移慢步,款款上前道:“时候尚早,妾家中有乐器名为火不思,音色醇厚苍凉,倒合了大人的雁门关怀古之气象,不知大人可愿往贱地一听么?”
“哦?”宋鼎元来了兴致,上前两步:“我倒是在野史上读过,当年王昭君出使边塞,琵琶坏肆,胡人为其重造,而其形小,昭君笑曰:‘浑不似’,便是此物么?”
杜芷点点头,笑道,“大人博闻强识,正是此物。”
“这火不思在前朝被列为国乐,如今会奏此乐器的倒是不多。”宋鼎元袖手沉吟片刻,展颜笑道:“如此雅物,自不能错过。那我便叨扰了,烦请带路罢!”
杜芷齿粲一笑,又看宋鼎元兀自上了轿,并无请她同坐的意思,抿了抿唇,也转身进了自家小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