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阿娘错了,阿娘不该自作主张把你送走。”她柔肠百结,向失而复得的女儿承诺,“我们一家不分开,就算一起去岭南也不分开了,就跟过去一样。”
高夫人伸手,轻轻摩挲着女儿被龙首原的野风吹皴的脸,又执起她的双手,细细查看今日骑马时勒出的血色压痕:“阿娘都做了些什么傻事,把你逼成这样。”
长孙青璟仰起脸,用手抹了一下眼泪,开开心心地说:“阿娘,我有手有脚,会做女红,能抄佛经,可以养活自己。也可以像哥哥一样奉养你。你们留我在身边,不会碍事的。”
高氏将偷弹的珠泪拭去,拉着长孙青璟的手道:“好,好……你也须得答应阿娘,不准再乱跑了。看,你把自己弄得像只无主的花猫。”
长孙青璟像年幼时一般依偎在母亲怀中。为了避嫌,李世民也只是远远看着,他全然是个外人,也不知是近前招呼还是果断离去。正迟疑间,找寻妹妹未果的长孙无忌策马归来。
当着母亲和兄长的面,长孙青璟略抬了一下手,指了指李世民道:“是他护送我回来的。”说着便径自进入新宅,不再理睬任何人。
“高夫人,无忌,我可以与高先生见一面吗?”母子还未致谢,李世民便迫不及待而又郑重其事地问道。
……
长孙青璟洗漱完毕,换上昔日的浅绿色襦裙。刚着手整理书箱,高夫人就吩咐她马上与高士廉会面,只说舅父有要事告知一家人。长孙青璟便暂时将《结客少年场行》放在海兽葡萄镜下,立刻随着母亲在不甚宽敞的回廊中穿行。
高夫人一家所居新宅比起旧日大宅,有些狭小破败。又恰逢仲冬时节,花草枯败,更显残破。好在她自身也历经父亲高劢贬官,丈夫长孙晟去世,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的跌宕起伏的半生,性子早已恬淡平和,也便随缘自适了。
如今,兄长贬官远行之期将至,儿子却还未成年,不足以独立支撑门户,高夫人不免觉得这诡异的人生又开始了不怀好意的轮回,一时失去了主张。好在女儿的出逃及时点醒了自己。
将与高士廉相见时,高夫人突然轻轻拉住了青璟的胳膊,将两手搭在她肩上:“你和阿娘说实话,是不是已有心上人了?是不是李世民?”
长孙青璟害怕母亲责怪自己有失闺仪,连连摇头;又担心错过缘分,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她的母亲神色很是凝重:“观音婢,舅父将与你说起人生大事。虽说家道中落,好姻缘可遇不可求。但我仍旧希望前来求亲之人能堪匹敌。若你心中欢喜,我也甚感宽慰;若你不喜,也无须委曲求全。我与你兄长已经商量过,我在一日,便照顾你一日;母亲若是去了,便令你兄长照拂你。”
长孙青璟紧紧抱住母亲,将母亲鬓发间的青木香吸入胸腔。“放心,阿娘,我自有主张,谁都不能夺我之志。”
长孙青璟步入正厅,与舅父相见,揖拜之后,高士廉便直截了当地告知她:“虽说今日事有些曲折,你平安回来就好。下不为例。”
“舅父,只要不把我送去叔父那里,我决计不随意出逃。”少女郑重的承诺道。
“休明公待你不好吗?”高士廉回想起方才收到的潦草手条,心中困惑。
长孙青璟摇摇头:“叔父待我不薄,他说自己懒怠惯了,也管不住安业,所以放任我在舅父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他也说自觉对不起我父亲伯父临终嘱托,故而让我安心住在他府中,由他安排我未来的婚事。”
“那你为何出逃?”
“梁园虽好,非久居之乡。哪怕同去交趾,我也只想与你们在一起。”
高士廉眼神一凛:“观音婢,是舅父考虑欠妥了。”
他的神色忽而又温和愉悦起来:“今日要与你说的,却是另一件要紧事。长话短说吧。年轻的郎君和娘子相互爱慕本也是人之常情,我不知道无忌、世民和你三人平日里如何相处,也看不出有何出格之处。想来李世民对你的仰慕心仪是缘于端庄品性与绮合藻思。总之,今日唐国公委托的媒人窦抗窦道生也前来‘问名’,方才李世民又与我长谈。他们本不必这么器重我的。今日先帝外甥与国公爱子分别向我请婚,我实在受宠若惊。以我现在的处境,是没有资格拒绝八柱国家如此青眼与善意的。我即将远游,总觉得将你安顿好了才对得起你父亲。长孙青璟,你告诉我,如果舅父做主将你许配给唐公次子,你可情愿?若你不情愿,我明日就回复媒人,以他父子如此的心胸,想来也不会为难我家。我也就当此事从未发生过,绝不会对你横加指责。”
“一切听凭舅父安排,我无异议。”长孙青璟有一种权衡利弊后置身事外的平静。
高士廉也略有愧疚:“我恐怕等不到李家亲迎了。有太阿在握的家族庇护你,你该开心才是。”
“是啊,我很开心。”长孙青璟喃喃自语,目光却一直停驻在窗棂外一根偶然被风刮过的柳枝上。霜风断叶,衰条招摇。
“我年少时,总幻想着成为游侠,仗剑天涯,快意恩仇……”高士廉自言自语道
“舅父,我也是啊。”
柳条没有枯死,它只是蛰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