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青璟从不妄自揣测外祖父高劢作为北齐宗室后裔生存的智慧,也不喜欢揣度父母之间的情爱究竟重几许。她只看到父亲礼重年轻自己二十多岁的母亲,舅父在外祖父过世多年后依旧愿意照拂落魄的妹妹,并对外甥甥女视若己出。
这些人视她如掌上珍宝,她自然发自内心奉上孺慕之情。
高氏轻轻拍打着长孙青璟的脊背,摩挲着少女蓬松的发丝。“我一直期待为你准备更隆重盛大的婚礼。可惜事不遂人意,你近来受了那么多无妄之灾,阿娘实在觉得对不住你。我一开始也恨过安业恬不知耻,后来恨你父亲临终安排失据,在舅父这里寓居时间长了才明白最该恨我自己无知无觉无能。你要怨恨,就怨恨阿娘吧。”高夫人长吁一口气,吐出心中郁积已久的块垒,倒也松爽来几分。
长孙青璟从来未料到温婉的母亲有如许多的自责,不禁贴近了高氏一些,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阿娘,事情都过去了。我们三人,还有外祖母,舅母,一定要好好活着。不令亲者痛,仇者快!”
“如今,有你们这样孝顺的儿女,我也不着相了。只叹无法和你父亲一起送你出嫁。”遗憾与忧悒交织的愁绪在她周身蔓延开。母亲用双臂紧紧锁住女儿,越箍越紧,就好像那是刚从她虚弱的躯体里分娩的娇嫩的、无助的婴儿。
少女蜷缩着,耳朵贴近母亲颤抖的胸口,感受坚实的、紧张的心跳。对于母亲来说,明天又有一场艰难的、令人期待的心灵的“分娩”,一个形似自己又不完全是自己的少女,将从高氏的臂膀中脱胎,也许重复高氏的命运,也许走一条迥异的道路。
母亲对于重复的那一部分感到痛苦、枯燥、忧心忡忡,对于未知的部分又是欣喜的、新奇的,憧憬无限的。她不知如何定义自己的焦躁与兴奋,骤冷与骤热的情绪。
“要是你父亲还在世就好了,一定会大笑我自怨自艾,然后一把把玩着弹珠和弓箭,一边开着不成体统的玩笑:‘女儿总不能不出嫁,女婿也是我看得上眼的。就这样吧,下婿时让子侄们拿竹杖结阵狠狠打他一顿。一解女儿无法承欢膝下之恨,二灭女婿高涨骄矜的气焰。夫人,你可舍得?’你父亲所到之处,总是语笑喧阗。”高氏一提到长孙晟,忧郁的面庞焕发出来奕奕的神采,紧锁着青璟的臂膀也松弛下来,仿佛那是自己余生最后的支撑。
看见母亲自开自解,长孙青璟倒也不再担心她在一连串打击之后郁郁寡欢,思虑成疾,言谈也轻松放肆起来,竟无意中泄露了心事:“父亲要是在世,才舍不得打他。他——他为人仗义,志存高远,我不准兄长为难他!”
“哈!已经开始心疼未婚夫了吗?”高夫人满脸古怪与诧异。“我正想问你这件事呢!我也不记得你和李世民见过几面,他怎么就把年幼时你父亲与伯父的几句玩笑话当真了呢!虽说外祖母和郑老王妃都私底下夸你长得像个真正的高家娘子,虽说年轻郎君色令智昏也是常态,虽说他父母宠他爱他纵容他无法无天,虽说你舅父被贬官本也不应牵连你。但是诸多事情合起来一想就近乎荒唐!国公家的孩子,一定见过比你长得更美的女孩。他父母即便再宠爱他,也不会刻意选择一个瓜田李下的时机为他完婚!难道这孩子为了你在父母面前据理力争?闹得父母不得不让步。想来倒是有趣。”长孙青璟感受到母亲在竭力憋笑。
“可是伯父也说过,李郎的母亲就是一位睿智奇女子。兴许这位国公夫人觉得我气度不凡,聪慧过人,配得上她儿子呢!啊,不许瞪我!我没有自吹自擂!我是说,托祖宗的福,虽然我落魄至此,长孙这个姓氏兴许还有点用处——总有一两个行事鲁莽的傻瓜会不管不顾迎头撞来……”长孙青璟一向伶牙俐齿,此时却有些词穷。
“也许吧。你舅舅说,年轻人的事情不要多插手。我哪里弄得明白?”高氏感叹道,“最近的一切都像一场梦,我也弄不清现在还在梦里还是终于清醒了。”
长孙青璟思忖是否将同观日晕,鱼雁传书,荒原盟誓,书肆交心这些实情告知母亲。又想起无论诗经里,六朝闺怨诗里,合生里,踏谣娘里,都血泪斑斑地描摹出重情重义的女子被辜负的情状。那些哀怨故事的美好开篇与自己现在的处境也没有什么不同,至于结局的走向,也只能且行且看了。狂喜与悲戚都是不必要的。少女的天性令她忍不住想对母亲述说未婚夫对自己的千般爱怜,但是成熟的心智用理性约束自己不再妄想出迷幻梦境般的未来。眼前的甜蜜未必长久,前方波云诡谲,又无迹可循。
“观音婢,依照你父亲的意思,你可应该是拥有大智慧的龙女,千万不要做贪吃桑葚的愚蠢斑鸠。”母亲的话,是玩笑,也是箴言。
“我为龙女,我将宝珠辍赠挚爱,我将毒液赆送仇雠。”青璟轻轻吟诵着,侧卧在高氏膝头,像顽童般抱着母亲的小腿,微笑着说:“阿娘放心,我定会保护好自己。”
“起来,你这只调皮顽劣的猞猁,你把我的新襦裙弄得一团褶皱。我只巴望着唐国夫人见了你这条闹腾的小母龙不犯头疼。”高氏抽走膝盖,青璟夸张地后仰倒下,黑色长发就像一幅绸缎,柔柔地落在茵褥上,点漆的眼眸里洒落了满室摇曳的烛花。
“我女红做得可精细了,国公夫妇肯定喜爱我!又写得一手好字,可为长辈们誊抄佛经。又有满腹庙堂、市井与海外传奇,与女眷们闲谈也不困倦……”长孙青璟咧嘴从茵褥上坐起,膝行到母亲背后,勾着高氏的脖颈,笑嘻嘻地说道:“今晚我陪母亲,母亲需得给我讲变文和传奇。”
“想得美!不讲!”高氏将青璟拽到铜镜前,拿起梳子敲打着女儿后背,“坐好了,头发都乱得打结了。我替你梳梳。”
青璟乖巧地跽坐于海兽葡萄镜前,尝试着为明天的婚礼准备一堆不同类型的微笑。她的唇边与眼角换了数十个不同的幅度,终于牵扯得疲劳不堪,放弃了研习。
她闭眼冥想,任箅梳轻柔地在头顶与发丝间游走。母亲的力道恰到好处,如和暖春风轻拂曼妙柳枝,如澄澈潭水萦绕款摆藻荇。
高氏哼唱着童年的鲜卑语歌谣,歌声似乎当空而来,在窗棂上迸溅出千万道回声,如清风,似流水,穿行在回廊砖瓦间,萦回在脑畔心尖上。
这不是什么《子夜四时歌》《春江花月夜》,而是她的远亲齐神武帝最爱的《敕勒歌》。委婉的女声浅唱低吟,婉转至极的声音,苍凉慷慨的歌词,搭配出奇异的美感,以一种旁观者的纯真轻柔演绎出诸神时代崇高的忧伤。
于是长孙青璟便再也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眼前是无边的苜蓿地,等待恋人归来的明艳少女,跨着高头大马衣锦还乡的戎装少年,被风吹开帷幔的突兀青庐,挂在马鬃上的紫色苜蓿花穗……
就在这无限的安适与温情中,长孙青璟沉沉睡去。再次转醒时,天已拂晓。沉睡的暗蓝的天,半醒的紫色的云,殷红得逼人的霞就这样层次分明地排布在眼前……
长孙青璟披上氅衣,深吸一口仲冬的寒气,鼻尖却还萦回着梦里真切的苜蓿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