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夜。
府内门庭深深,积雪覆檐,四下寂静。寂静中,偶尔传来婴儿微弱的哭啼声,但很快便被轻柔抚慰声压下,重归静谧。
沈萧今日回府。高堂之下,她对着母亲深深拜伏。母女二人目光相接刹那,积蓄已久的悲恸再也无法抑制,紧紧相拥,抱头痛哭。
哀恸哭声,引得侍立一旁的家眷们纷纷掩袖,无声垂泪。
大嫂婉娘产后体虚,尚不能下床,早早命人将新生儿“皎皎”抱来。
小小的襁褓被送入沈萧怀中。她低头凝视着婴孩娇嫩宁静的睡颜,抚上婴儿的脸庞的指尖微颤,一滴滚烫的泪无声滑落,滴在皎皎温热的脸上。
沈萧身体不济,又经一番悲喜交加,早已是强弩之末。未及多叙,便被众人搀扶着,回到了出阁前的闺房歇息。
西厢房外,云岫与当年照料沈萧的奶妈站在廊檐下。檐角悬挂的素白灯笼,透出昏黄的光晕,映照着空中飞扬的细细飘雪。
奶妈压低了嗓音:“你跺脚轻些,娘娘怕吵。”
云岫闻言,停下搓手取暖的动作,连带脚下细细跺脚声也停下。
她撇撇嘴,眼神极其怨愤:“什么娘娘,现在回家了,是小姐。奶妈,您不知道,小姐这些年在宫里,过得有多苦……特别是那个秦嬷嬷,太令人生恨了……”
西厢房内,炭火旺盛,驱散着寒夜的冷气,也烘散了药香,夹苦。
沈萧倚靠在床头,面色苍白憔悴。弟弟沈砚坐在床前杌子上,看着阿姐沈萧,眼睛发红。他还不算大的手掌覆在膝上,此时紧紧抓住膝头,在无声地诉说内心的无力与煎熬。
“阿姐!”终是开了口,沈砚声音低沉而悲痛,“是我无用。”
他低下头,看向自己废了的腿,抓握膝头的力更是大了些:“当年,是我年少无知,任性妄为,偷骑了你的烈马,才摔断了腿。如今……如今不能出征北境,反倒要你这般重伤未愈之躯,替我踏上那风雪杀场……阿姐……”他一滴泪砸下,晕染了衣料。
“阿弟!”沈萧深处未受伤的左手,覆上弟弟攥紧使力的手背上,“你在胡说什么!母亲家书中,夫子夸你课业精进,是可造之才。读书明理,一样是为家门争光,为国效力!记住,只要你在,沈家就不会倒!至于北境……”
沈萧顿了顿,抬手,用指腹轻柔地抹去弟弟挂在脸颊的泪水,“待阿姐休养两日,养好精神。北上之后,定会将阿爹……尸骨抢回!也一定会把大哥、二哥都活着带回来!到时,我们一家人团聚!”
“阿姐!!”沈砚悲痛,蓄满泪水的眼眶再也兜不住,簌簌往下滴落。
不多时,沈砚起身离去,手拄拐杖,一步一斜的身影在沈萧眼里看着揪心。
她当年……她当年若不分心去寻秦策,与他纠缠……看住顽劣的弟弟……他现在何至于此?!落下终身残疾,断送将门之路,连驰骋沙场的梦都成了奢望……
沈萧扭转头,视线离开弟弟沈砚的背影,一滴眼泪悄悄滑落到腮边。
夜深寂静。沈萧独自倚靠在床头,思绪纷乱。
北境因父帅阵亡,两位兄长一重伤不醒,一被敌虏获,大敌当前,军心涣散如沙。张坚心怀不轨,秦策不日便到达……重重危机,层层叠叠地盘旋在她脑中,压得她呼吸艰难,眼皮也沉甸了起来。
在药力和身心疲惫的双重裹挟下,终于,她一点点合上眼,意识堕入一片黑暗,耳边渐渐响起一阵嘈杂的雨声……
·
五年前。
前户部侍郎林家卷入朝堂倾轧,被构陷下狱。其千金林越受株连,被押往扬州充入官妓名录。
出城那日,大雨倾盆。泥泞的官道上,车轮碾过,溅起浑浊的水花。
泱泱乌云不散,天灰得像夜幕提前来临。
沈萧头戴避雨斗笠,一身乌黑利落劲装,早已潜伏在押送林越的囚车必经之路旁。此处地势狭窄隐蔽,正是劫囚的绝佳地点。
她藏匿身形未久,一个身影猛地也扎进了这同一处藏身地。对方同样斗笠遮面,身着便于行动的夜行衣,身份隐藏极好,唯有右手紧握、须臾不离的那根乌木拐杖,瞬间暴露了他的身份。
二人相撞,同时目露凶光,杀意迸溅。
“秦策!”
“沈萧!”
也恰是此时,押送林越的囚车,在风雨中缓缓驶入了这段狭窄官道。
两个死敌也顾不上清算旧怨,只能双双背靠着嶙峋的巨石,屏息藏匿。然而两人之间那连雨水都浇不灭的仇意,在咫尺之距汹涌弥漫。
“你也是来救林越的?”沈萧微微侧身,目光透过雨帘投向官道。囚笼中,林越单薄的身影在冷雨里瑟瑟发抖,惹人怜惜。
“哼!”秦策一声冷哼,“与你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