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逸看报告上小王用词模棱两可,便得知主检也对先勒晕再割喉所形成动脉喷溅这一点心存疑虑。仅从尸体解剖来看,展骆手劲儿并不重,勒颈处皮下出血轻微,连软组织裂伤都没有,显然不是为了制服,而更像是在消耗对方的反抗力,等对方挣扎疲惫后出其不意给了一刀。
她一字一句挑明,“你没有十足的把握能一刀致命,所以选择用勒颈降低他的反应能力,再选择动手。”
展骆抿唇不语,淡然地看着她。
这种无所谓的态度让朴峥感到恼火,他重力地拍响桌面,“是不是?!”
沈一逸无语,转头瞪了朴峥一眼,明明进门时他答应过,为什么会管控不住自己的情绪?
展骆原本蔫然的表情被朴峥逗笑了,“用蛮力只会伤到自己。”
“你——”
朴峥猛地起身,屁股还没离椅子就被沈一逸按住。她平静地截断了他可能爆出口的脏话,
“但你却在现场制造出了混乱的喷血痕迹。”
她声音缓慢又逼人:“你知道这在我们法医眼里叫什么吗?”
——拟态性暴力。
案发前后,园区的录像里曾多次出现秦落的商务车,证明展骆跟随而来能多次勘探剧组环境。他趁着剧组副团队交接的复杂时机,恰好十一假期剧组放假电轨路在改造,杂乱的配电间成为他儿时的小土堆。趁欣伍正饮酒后将其约到配电间谈话,趁其不备用电缆勒住了他的脖子。
他不敢直接下手,却想制造一个亲手割喉的现场,于是将偷来的血浆泼在墙上。
沈一逸看了报告上的血迹照片,如果墙面上不是真血迹,那展骆一定反复钻研、想象过,亦或是他曾亲眼见过喷溅血迹场景,不然效果不会如此逼真,就比如那道地面与墙面形成拱状纹路,就连在现场的法医都曾被“艺术性”的血迹骗到。
“你需要一个看起来很宏大、很血腥的视觉画面。”
看到的人都会被血淋淋的暴力场面折服,看到的人都会携带着对他的恐惧发出尖叫。
“它不是为了遮掩,而是为了表达你幻想中反复上演的…正义复仇场面。”
她清楚,展骆的杀意建立在漫长的幻想与自我鼓动上。那一刀,不仅是泄愤,更是某种角色扮演,
沈一逸又翻了一页,神色略显无奈道:
“在我们法医学里,特别的尸体现场会格外放大犯罪者的心态,所以…每个看过报告的法医都知道你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能等受害者快要昏迷,或者放弃抵抗才用最小的风险完成谋杀,你不敢承担哪怕一丝他死不掉的风险。”
“剧组道具血恰巧是场面里最滑稽的部分。”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朴峥听到这里,已经不再插话,他悄悄看了一眼展骆。男人的手指开始轻颤,像是努力压制某种即将浮上来的东西。
沈一逸都不看他,“我们取了墙上的颜料做了分析,我们知道你提前试过配比浓度,让它喷得更逼真。”
“就连计划都只是计划善后部分,恰好证明你的恐惧。”
她不屑的语气,“还当审判者…”
这是沈一逸替秦落给予的回击。
虽然她不善于安慰,但她理解秦落,不管是读书会还是作品,还是她曾表达过的观点,从某种意义来说,那些是从秦落身伤流淌出去的灵魂,如今展骆用着他的嘴、眼来泄愤,让她变成他荒谬的共谋。
所有故事都是作者的脐带血,经人阅读后变成了幻想的输血袋。
那不是理解,那是剥夺,对作家来说是钻心的痛。
秦落写下的那些故事,是她们正经历的痛苦,是从压迫分割出的线条,是不可被置换的存在。最重要的是,那些故事是她的骄傲。
她写下的那些故事,是为了描摹裂缝,而不是制造枪口。
每一处会撕裂她们的规则:家庭、亲密关系、权力…。她们都曾切身感受过,哪怕她们没有杀过人,她们也想弄清楚女人是怎么被社会切开的,又怎么被安静地掩埋,怎么在巨大缝隙用奇怪的姿势被观赏着。
可阅读者并不关心那些裂口里流出的血。
女神、缪斯、美杜莎这些被艺术与宗教两千年来物化的形象,在叙事里仍然是会“燃尽、融化、堕落”的女性,仍久是情妇、受害者、疯子,哪怕她们的方式左右社会秩序,哪怕只是家庭或工作上取得了成绩,她们仍是提线木偶。
他们只是投射到猎奇的故事背景里,看一群女人利用反抗获得权利,仿佛在看斗牛场里已经筋疲力尽的困兽,
在这些阅读者的眼睛里角中,女人被迫杀人往往是男性衰败、社会崩坏的现象。
可偏偏死亡让她们的魅力又变得神圣起来。
“想扮演救世主,模仿电影、小说里的角色,可惜你不是神,也不是救世主,你就是借着别人的道具、照着剧本幻想杀人的、软弱可笑的罪犯,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