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过半,卓府诸人皆已进入安眠。静悄悄的一片黑暗中,卓玉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起,光脚下地,从衣柜中掏出许久未动的宝贝匣子,又端了烛台,反身溜回被窝,在帐幔里点起蜡烛搁在床头小柜上,从枕下摸出鸡油石印章,借着微弱的烛光心无旁骛地雕刻起来。
几个月没动刻刀,起先有些手生,卓玉懊恼地抿了抿唇——功夫真是不练则废。好在刻了一阵之后,手感渐回,工具在手里变得愈发听话。
她尽情享受着雕刻的乐趣,从小小的石头上挖掘无限可能,石粉簌簌落下,所雕物事逐渐现出形状。此刻,她便是造物的神明,指间溢出赋予石块灵魂的法术。
卓玉沉浸在快乐里,不知东方何时现出朝霞,也听不到众人起床的嘈杂声响,直到翠儿进屋来唤她,她才猛然惊醒,慌忙吹灭蜡烛,被子一翻,把所有东西统统压在下面。
翠儿掀开帐幔,一股淡淡的蜡油味儿先飘出来,她打量着紧闭双眼的卓玉,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卓玉感受着她有如实质的目光,就快要装不下去,好在翠儿终是没起什么疑心,推推她,道:“姑娘,该起床了,晚间又窝被子里看书?”
卓玉装作刚睡醒的样子,哼唧一声,伸了个懒腰,含混道:“我刚做梦梦见在吃你做的鸡蛋羹,好香,你去给我做一碗。”
翠儿笑嗔道:“一睁开眼睛就支使我。行。不过您得先起来吧,难不成躺床上吃。”
卓玉耍无赖道:“我好困,你先去做,让我再精神精神。”
翠儿道:“行吧。坐起来醒醒神,可别再睡过去了。”
卓玉满口答应,翠儿笑着摇摇头,出门往厨房去了。
卓玉探头确认她走远了,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掀开被子,着急忙慌地将“作案工具”们收拾干净。
从上次与父亲起过争执后,卓玉便不再被允许去饭厅用餐。她在房内慢慢喝完一碗鸡蛋羹,翘首以待孙先生的到来。
辰时二刻,孙先生背着画具箱踏入房门。卓玉神神秘秘地拉她到桌边,松开握紧的掌心递上去,印章上方赫然一枚精致可爱的小钮,不是寻常章子上惯刻的蹲狮、寿龟、螭龙等物,而是一只黄嫩嫩的小鸭雏,嘴巴微张,憨态可掬。孙先生一见就笑了,道:“好一只惹人怜爱的小鸭子。”
她接过印章细细赏玩。鸭子虽小,然羽毛、双翅、脚蹼一应俱全,眼睛圆溜溜的,活灵活现,一望便知雕刻者有些功底。孙先生拉过卓玉的手翻来覆去地看,道:“我就说你小小年纪,又是闺阁小姐,手上怎么会有这么多茧,原来是因为这个——和谁学的?时间不短了吧。”
卓玉略作思考,觉得孙先生是个可信可靠之人,便把之前的经历照实和她讲了。孙先生听罢,久不做声,半天才道:“我教你之前,也做过其他几位高门千金的书画先生,在我教过的这些学生中,你资质是最好的。我以为你是在画上有悟性,但现在看来,你其实是醉心于雕刻。这些东西,一通则全通,怪不得你画也画得好。”她抚摸着卓玉掌中那些或薄或厚的茧子,“你有巧思也有毅力,对雕刻又那样喜欢,该是个能工巧匠。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呢。可惜家中父母不许、可惜她是名女子、可惜士族对匠人多有不屑、可惜她是个生在士族之家的女子。
两名女子对坐着、沉默着。孙先生轻轻地道:“其实我也有不能实现的梦想。众人皆谓我为才女,但是也就只是才女的名声而已,了不起做做你们的先生。我永远都不能与男子们同场竞试,永远都不能实现心中抱负。我不比他们差,他们叫我女秀才,可若我能参加科考,又怎会止步于秀才。。。。。。”
卓玉把手掌翻过来,小小的掌心包裹住孙先生纤细修长的玉手,用力握着,久久无言。孙先生另一只手拍拍她的手背,勉力笑道:“先不说这些了,你既喜欢,我从今儿起便教你篆刻,如何。”
卓玉大喜,点头不迭。
有了石雕的基础,卓玉学起篆刻来得心应手。没多久便熟练无比,甚至于技艺超过了孙先生。孙先生连道:“不得了,不得了,徒弟超过师父了,我这半吊子再没什么可教你的了。”
这段日子以来,卓玉拿着学习篆刻为借口,终日里雕来刻去,不但刻章,更雕了不少形状各异的章钮。下人们闹不清篆刻与雕刻的分别,往往被她糊弄了去,说不出什么来。她的胆子也愈来愈大,掩埋许久的念头蠢蠢欲动,听得孙先生此言,不由得想:既然孙先生没什么可教我的了,我还有个正经师父能教。先前怕连累别人受罚才不敢继续传信与师父学习,可孙先生不是卓家人,父亲罚不到她身上,或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