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扯出自己的衣袖,大步向外走去。
卓玉追出两步,站在门槛外,依言没有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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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一整天,她都有些神思不属,失魂落魄似的,做着做着活儿便发起呆来。众人知道她的心事,默契地都没开口责难。到了晚间吃饭的时候,她好像突然醒过神来,提起要谢谢大家此次的相助,也为了表达之前连累他们受罚的歉意,决定请大伙吃顿好的。
崔胜秦懋几个当即爆发出欢呼。李狗儿推辞说不用,杨思冷嘲热讽道:“你又有钱了?”卓玉不去理会,推着他们出门,到了院门口又去请关师傅和小月儿,关师傅说什么都不肯同去,小月儿倒是乐意,欢天喜地的跟着他们走了。
他们去到城中数一数二的酒楼,此间来往都是些官员富商,跑堂伙计的眼光也颇高,看他们粗布短打,便不愿招待,杨思懒洋洋地朝卓玉拉长调道:“走——吧——”李狗儿悄悄在旁边拉她,卓玉从口袋中掏出哥哥留给她的银钱递给那跑堂,道:“就在这儿。麻烦安排一间包房。”
伙计一下变了颜色,谄笑着去接那钱袋,杨思一下夺回来,冲卓玉道:“你有病吧?是不是和钱有仇。”转脸对那伙计道:“带路,一间包房,菜点好上齐了再付钱,不会少你的,但也不会多一文。”
跑堂伙计像是磨了磨后槽牙,瞧在卓玉确实有钱的份上,硬挤出一个笑容,引着他们进去了。
这些人中,只有卓玉着实吃过好的见过好的,兼之她做东,大家都叫她点菜。她捡着招牌点了一大桌,又要了几壶美酒,阔气得杨思心惊胆战,生怕那一袋钱不够付账。
水晶八宝塔、玲珑白玉丸、胭脂秋棠、芙蓉春晓、脍爆四珍、黄金三丝、浇汁双套。。。。。。菜名是听都没听过,端上来更是看不出是啥做的,众人便惊奇边吃喝,热闹一片,很快便都有些微醺。
坐卓玉左手边的杨思提醒她:“谢是你要谢,饭也是你请的,酒都喝差不多了,不敬大家一下么。”
“哦!”卓玉这才想到,手忙脚乱地斟酒,笨拙地从右侧的小月儿挨个敬下去,敬了一圈,最后轮到杨思。她敬酒只顾着喝,不大会说什么,此时双眼微饧,似是醉了七分,杨思料她也没什么话好讲,便站起身举杯同她碰了碰,正待一饮而尽,卓玉忽然道:“谢谢你。真的,最感谢的就是你。”
杨思停住动作,扬了扬眉毛,“哦?”
卓玉点头道:“我知道当时是你救我进关家。是你向关师傅提议,我才能留下。他肯教我手艺,也是你帮忙。这次为了不让哥哥带我走,你出了很大力气,谢谢你。”
她表情诚挚,语气恳切,倒叫杨思有些不好意思,他蹭蹭鼻尖,一向伶俐的口齿难得有些含混,“。。。。。。没什么,只要你别总觉得我欺负你就行。”他说着,仰头喝尽手中的酒。
“你是欺负我呀。”卓玉道,“你嫉妒我。”
满桌人都瞪圆了眼睛,杨思一口酒呛进嗓子里,咳嗽不止,“咳咳咳,什么——?!咳,我。嫉妒,咳咳,你?”
“是啊。”卓玉口齿不清,但无比认真道,“你嫉妒我没受过穷,没吃过苦,我还有不输给你的天赋,这对你肯定很不公平。所以,你为什么要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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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一针见血。连他自己都是此刻才忽然明了,原来他对她的那些“看不惯”,是嫉妒,是对她过往优渥生活的痛恨,是对她所具备的勇气和天赋的惊异。但是,他同样对她抱有莫名的期待,等着看她能坚持多久,等着看她能做到何种地步,甚或,等着看她能否真的成为传奇。他也不明白他为何会生出这种期待,但这正是他帮助她的原因。或许也正因如此,他才更加难以忍受她的笨拙和娇气。
“不为什么,”他最后说,“就是,好玩,顺手。还没见过女子非要当玉匠的,稀奇呗。”
“唔。”卓玉十分信服地点点头,喝掉自己那杯酒,“不过,无论如何,谢谢你。”
二人重新落座,杨思吃了两筷子菜,又道:“你说你有不输给我的天赋,为什么你会这样想?你现在的手艺离我还差得远。”
卓玉晕乎乎道:“手艺嘛,刻苦一些,总是能练出来。重要的是巧思,是匠心独运。”
杨思哂笑道:“好一个‘匠心独运’。那你说说看,你怎么就认为自己有巧思,能匠心独运?”
卓玉理所应当道:“因为我看过很多书,时常想很多,想多了,就会有一些独特的东西要雕出来。”她环视众人,因为喝醉,十分大言不惭,“要我说,大家都应该去识字,去读书。”
崔胜几个大字不识的嬉笑道:“哎呦,真是喝醉了。我们是玉匠,匠人而已,靠手艺吃饭就够了,也不考状元,读什么书。就连师父他老人家,又能识得几个字。”
卓玉噘嘴道:“匠人怎么了。你们看那些画师,那些文人墨客,他们写啊画啊,弄出来的东西不过就在纸上而已,比琢玉来的简单多了,就能受人尊敬,叫人追捧。不就是因为读了书,念头多吗。读书可以看见很多、很多,读久了,做出来的东西就会不一样,到那时。心中自有丘壑,手下呈现万千气象,又能比文人墨客,比状元,差在哪里呢。”
她口齿不清,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也没什么人细听,都说说笑笑地哄她说好好好,喝这么多,该赶紧回去睡了。唯有杨思,默然坐在那里听她唠叨,在众人的酒酣耳热的笑谈里对她道:“你说得对,很对,你确实有天赋。看来,我也该去读几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