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微时谙知儿子的脾气,谁都按不住他。他眼里心里的大局,是不需要任何人来强调乃至灌输的。他克己复礼必然是值得他尊敬推崇的,相反,他一旦想翻桌子,可不会管你桌上是男人还是女人。
于微时忍让了二十年,换得如今的太平日子,她可不想在自己的主场被谁看去什么笑话,于是只得暂时忍下一口气,朝儿子道:“等你来呢。你谭妈妈说什么都要等你来,周太太更是,我刚才还说她们呢,惯着你作什么,他不来,我们还不知道点菜了。”
宗墀伸手示意侍应生点菜,口里附和应承母亲,“是的,我给你们惯的,吃菜不擅长,但是点菜一定擅长。”
说着,点菜的人率先考虑着周太太的口味,说难得来一趟,“您跟着我妈,本帮菜也吃得不老少,今天换换口味,尝尝这家淮扬菜。”
再朝谭政瑨母亲,说感怀在上海那阵子,干妈恨不得一天十八个菜的送去给他开小灶,这回跟他母亲来,多住一阵子,也让他这个做儿子的尽尽孝。
周太太眼观鼻鼻观心地听着宗墀这些信手拈来的周到,心里懊糟得很,这个儿子真真和他老子一个样。嘴皮子利索的,说的比那唱的还好听。她昨晚同于微时急忙要来这一趟,便是一心要把女儿带回去的。她私心同丈夫念叨,书星这回太胡闹了。一个人说跑来就跑来,像什么话,搁宗家眼里,他们以为我们嫁女儿的逗引着呢,这么上赶着。可是丈夫不这么想,什么年代了,就是女孩子主动点有什么,他们宗家别说我们女儿,真仙女真公主他们也觉得他们儿子配得起,实际上,就宗墀那个狗脾气,跟宗径舟不遑多让。我要不是只有这么个女儿,我会由着她?我要不是缺个兼祧的硬骨头,我也相不中他们宗家的儿子。
周太太深知丈夫的苦心,他就是相中宗墀的人,相中宗家的家世,相中即便宗墀不那么对女儿上心,但是一旦他同意结婚,跟着这样的人,也不会真有什么苦头吃的。宗墀的个性太像宗径舟,这爷俩狂在嘴上,但是论人品并没有多少瑕疵。周父一心相中宗墀,这才有了女儿懵懂的相思。周书星人际关系其实很简单,她又在瑞士读书了几年,总之,她崇拜爸爸,爸爸相中的人总不会错。
家族间酒会上,宗墀总是那个迟到早退的。一次在外聚餐喝酒,周书星得了奖,同学好友间起哄她喝酒,她被氛围架到那地步,也会硬着头皮喝两杯。那次,她第三杯酒再到嘴边了,宗墀身边常随的那位女秘书过来,她英文名叫Mabel,同周书星打招呼,说宗先生在楼上,看她喝得不少的样子,需不需要送她回去。那天聚会男男女女,周书星昏昏沉沉的,听到男同学打趣她,是不是你的未婚夫啊?她只记得她没有反驳,抬头看应酬的宗墀,他和他的生意伙伴相谈甚欢。他一年四季佩戴最多的一款袖扣,周书星偷偷查过,任何奢牌都没有这款定制。她有次问过他,宗墀要她让一下,周书星问他在看什么,呷酒的他指指某处一身材姣好的女人,男凝口吻道,在看美女。
周书星气得掉头就走。
她私心觉得宗墀并不是个100分的恋爱对象,他还比她大那么多,可是父母都中意他。且宗伯伯对于阿姨那么好,周书星认为他们两家的父母给了她婚姻很具体的样本。她被追求的人并不少,然而来往接触的时候,她总忍不住将那些人跟宗墀比较。闺蜜都笑话她,你这都有未婚夫还联谊,有点说不过去吧。周书星想解释也百口莫辩,她觉得要嫁给一个比自己大那么多的男人,她不多谈几个对象那简直太亏了。
况且他也不是一张白纸啊。周书星知道宗墀有个女朋友,更知道于阿姨不喜欢对方。光在牌桌上和美容师那里她就听说过很多次了,总之听起来是个除了读书好,与周书星没什么可比性的女生,且比宗墀只小一岁。周书星觉得光代沟,她就和那个女人差着辈了几乎。
宗墀来中国谈收购案,周家是知道的,但是他因着明星的舆情上相关板块的新闻着实震惊周书星了。他是个一张照片被曝露媒体上,都不惜动用他律师团队撤回头的人,居然会同意他的照片公之于众,且身边还有女伴的情况下。
周书星同爸爸哭,爸爸要她不要想了,周家女儿不愁嫁。周书星却满不服气,她平时迷糊且懵懂,但是,这一回却开窍了,她跟父母笃定,宗墀能那么保护女方的隐私,一定是他那个分手过的女朋友!一定是!
就在父母以为她跑回房里生闷气去了,周书星一个人跑上了飞机。她什么都没想,只想看看这个不被于阿姨喜欢但又让宗墀念念不忘的女医生到底长什么样。她如果见到对方,她一定要奉劝对方一句,于阿姨会一直不喜欢你的,因为你和宗伯伯第一个老婆是同行,宗伯伯和原配性情不合,动辄吵翻天的地步,女方事业心又重,多年无所出,即便这样宗老太太都一心维护这个儿媳妇,老太太最后生病的相关医护料理都是对方帮忙联络安排的。这是妈妈告诉周书星的,周书星当时觉得这样的偏见真的很过分,但是真到了宗墀为了那个女人“背叛”她的当下,周书星又不无嫉妒的狭隘,直抒胸臆,她只想见见那个女人,看看自己输在哪里了。
周书星就这么内心嘀咕着,宗墀忽地喊她的名字,她心虚地吓了一跳,他问她要吃什么。
周书星随便,反正她不饿。宗墀便替她拿主意,“不饿也得吃点。不好意思昨晚太忙了,一堆老家伙帮我灌醉了,臭成狗睡到现在才爬起来的。再来一个龙井虾仁。”说罢他扭头交代侍应生。
点单的人,阖上菜单。徐徐再问昨晚空降的人,“陈向阳接到你,然后呢?”
周书星瞥着他,即便隔着圆桌的距离,她都看到宗墀身上的光鲜,还有隐隐的香气,才不是他说的臭成狗。她闷了闷,还是如实告诉他了,“在他女朋友那。客房。”
“哦。他女朋友一向很大度的。”
“陈先生昨晚给你打电话了。”周书星还是生气他昨晚为什么不出现。
宗墀看着侍者端着他点得一壶龙井茉莉茶进来,起身来,为表接风的诚意,亲自给客人们斟茶,他一面朝周太太位置过来,一面同周书星逗闷子的口吻,“嗯,都说了,我喝大了,我都要别人照顾的地步了,真是抱歉。”
宗墀进门就脱了外套,眼下他衬衫领带,站在客人左手边为她们一一斟茶的礼数与周到,是个人都被他哄到了,然而周太太闻到宗墀身上那新鲜的香气,一下子眉头皱起来,无论是香波、香水乃至身体乳,都是女人用的。
花香和木香,恨不得倒在身上的地步。
于微时生生用纸巾捂住鼻子,才忍住了喷嚏。宗墀站在边上为她奉茶的做作模样,气得于微时只想骂人,一对妖孽,但凡一个不是,都碰不到一块去!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于微时太知道宗墀的臭德性了,平时是油壶倒了都不扶的懒骨头。一旦殷勤起来,必有缘故。今天这样妖妖娆娆的过来倒茶,就是想告诉周家,他昨晚睡在哪个女人边上了。他从前就这样,和女朋友动不动吵架,一吵架就跑回来,再飞回去的时候就是这副势在必得的臭德性。
于微时瞥到周太太的脸铁青,心死了一大半,其实她昨晚和宗墀电话里吵成那样就已经死了。她跟老宗发作时也这么说的,再也不会管他,由着他去闹去吵吧,要不说人年轻的时候遇到什么人很重要的,她觉得宗墀就是在那个女人的手里苦头没吃够!好端端的安生日子他不过,偏要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他非要走他老子的老路,也随他去。
诸位长辈一一斟茶到七分满,最后宗墀走到周书星边上,还没斟呢,周书星就狠狠打了个喷嚏。她自觉失礼,宗墀不紧不慢喊侍应生帮忙换套餐具,这一打岔,茶也没斟,搁在客人手边,他自顾自回位置落座了。
冷菜过去,才换到热菜头三道的时候,宗墀的秘书上来,很是急切地敲门,匆忙汇报工作的口吻,在宗墀左耳边递话着。
说罢,端坐的人捡起腿上的餐巾勉强作吃干抹净样,起身来便与桌上诸位歉仄道,“不好意思,我临时有个时差电话要打。你们慢慢吃,”正说着,席间再给客人上清炖狮子头,宗墀为表宽慰,还不忘道:“这家的狮子头很正宗,周太太一定要尝尝,里头掺了些荸荠。”
交代并安抚好客人,宗墀丢开手里的餐巾,转身就走了。留一桌的人,各怀心事。黄秘书稍稍冲桌上的宗太太及周太太颔首示意时,于微时的表情能把黄迁乔剁了做成狮子头。
后者连忙跟着老板跑了。
才追上宗墀的脚步,黄秘书就嘟囔道:“宗太太感觉能把我吃掉。”
“放心,她吃得下你,我也把你掏出来。”随即,手一伸,问她,“我要的东西呢。”
黄秘书连忙把老板的两只手机都给到他,然后纠正,通话约好的其实是下午一点。
“什么通话?”宗墀狐疑。
黄秘书解释,刚才在里头说的通话是真的,并不是幌子,“房屋经纪那边刚来的消息,房东回澳洲了,答应可以跟买主通话一次,约好的就是国内下午一点。”
宗墀一下子顿住脚步,他划拉下手里可以通讯使用的黑莓手机,这只当然不是他的,他的那只是当年这款手机新上市老宗朋友送老宗的,老宗是黑莓忠粉,用了许多年这个牌子。
附中开学那会儿,宗墀想把这只手机赔给那个书呆子他就可以买新的了,她没要。在此之前,他整整一个月等着她来主动跟他要钱,她没有,她甚至在学校里都不跟他说话,当不认识的样子。
国庆假期前,她才跑来跟他说了开学以来第一句话,她问他,还记得还钱的事么。
悄咪咪、葛朗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