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的嘁喳声渐渐地偃了旗息了鼓,周五爷油润的半管象牙烟枪也被他的一张干巴巴的嘴唇吸完了,周太太扯住将掉不掉的皮草衣裳,骂累下来,一径将头向墙角撇着,干声唤芸芸过来,然而声音传不到后花园去,干叫了半晌,不见人来。
偌大的洋式石库门房子,石级一级一级拾上去将地基抬高,挖空出一个汽车库来,王发刚躲进了车里将周怀鹤寄来的信看完,确认他状况安好,只是缺药吃,也缺一大笔款子,需要他走一趟交易所,找到孙立继续做他的交易经纪人。
余下一页篇幅全是问程小姐的。他写信时程筝还未到沈阳,收这信的王发也不知周怀鹤已接到了程筝,还专在那里忧心,说自己也全然不晓得程小姐的近况,这信如何回呢?
正叹着气,杨妈领着一流水的长工从外头回来,面上是赭黄色,似乎有了程小姐的消息。
她步进公馆的前厅时,周太太正自己在那里泡茶喝,杨妈担心她手不勤快给烫了指头,连连接过,库擦地跨过那摔碎一地的杯盏、花瓶,提过茶壶的把手替她倒上。
周峥用他的黑嘴烟枪磕敲天然几,向杨妈问这回出去探的消息,这时候方秋水也闲散地拎着他的簿子回到大厅来了。
一面沏茶,杨妈一面努嘴说道:“找着了找着了!问了值夜的军官,说是三日前的一夜瞧见她拦了良少爷的车队,跟去东北了!”
方秋水眼睛一眯,手里学文的簿子里页面翻飞,字迹汉中夹英,被他扔了。
“胡闹!”这下连烟枪也磕裂了,周五爷宕开他的佯装文人的中山装的下摆,背手站起,伸出根指头指点江山。
“现在去给你们良少爷发急电去!”刚一喊完,回头看见一地鸡毛,也不知是鸦片烟熏了脑袋,还是因着身子是一天天糟了下去,周峥的眼一黑,咬着牙切着齿,“杀千刀的何师父!准是个招摇撞骗的半仙儿,告诉我是攒福气,可我分明是招了个狐媚子进来,害了我的小儿子还不够,如今诓得我向来听话的大儿子也做出这种混账事!你还不赶紧去发急电,我要好好地问问他究竟知不知道那是他老子的女人!”
两个儿子如今都去了东北,一个赛一个地糊涂,周五爷撑着他的新皮沙发靠,支着垂坠的眼皮向一旁在那里冷脸沉住心思的方秋水看去,跌走几步捉住他的皙白的手,方秋水冷冷的眼光扎着他,仿佛极其嫌恶他的触碰,然而周峥是浑然不觉的。
“还是你守规矩!还是你!”周峥大喝起来。
周太太沉默的间隙里吃茶润了喉咙,恢复过来以后便冷冷地道:“我道你是除了抽烟连撒尿也不会,否则怎地不会照一照自己的脸?哪个年轻姑娘想要伺候你这烂脾气。”
话是这么说,周太太心里也是顶怪的,她生了周怀良养了周怀良,知晓他的脾气,倒从不见他不给家里汇报一声就做这么没规矩的事,明明平日数他最会念叨“规矩”“风化”二词。
“说到底,难道不是怪你没本事?”周太太咽着茶,“弄丢了姨太太、保不住儿子,如今怀良也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都不晓得有没有命回来,你还单在这里抽烟!”
方秋水默了许久,此时斜眼扫过周峥,似乎才想起自己的目的还悬在那里没有达成,于是很要好脾气地微笑,替周峥辩驳:“爸爸也是压力过大,管这么多事难免费心,抽点烟充当放松了。”
将脸偏向周太太,他温言细语:“到底也没有甚么赌博那样败坏的嗜好,抽烟也不许了么?”
周太太冷笑:“我哪里有不许,他变成这般不人不鬼的样子,倒叫我的日子有了盼头,我正等着当寡妇!”
“以尿照面”以及“不人不鬼”的说法一遭周峥听了去,他便摸摸自己那仿佛陷进去一个坑的脸颊,摸到一处坏掉的大牙不由得吸进一口凉气,仿佛认为杜流芳的话很有几分正确,心下也惴惴不安起来,折身大喊杨妈:“何师父呢!怎地这好些日子不见了人!”
杨妈告知:“何师父早没了影子了,天富商场里那处相室没开几日便关停,单只看见他那个龅牙小徒弟,说何师父是回山上去了。”
“山上?哪座山?”
杨妈道:“还能哪座?青潭山上青云宫呀!”
“只是向来不接待客人的,那山又忒高,简直赛过珠穆朗玛,没人去过。”
方秋水扶住周峥的臂膊,向他说道:“对了,既然爸爸担心的话,我前几日结识一个洋医生,听说医术十分高超。”
他脸上笑容自始至终未曾改动一厘,倒使人觉得寒怖了,周五爷觉着这二儿子捏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心也是凉的,听着他慢慢地说:“爸爸要不要试一试?”
周太太如有所感地向方秋水的面光上悠去一眼,只觉他口中的“试一试”,怕是并不那样简单。
“哼,他们都不懂我的苦闷!”周五爷念念有词,“只有抽的时候……那些烟雾冲上我的脑筋,我才仿佛能够看见我的秋茹。”
他揉着太阳穴,跌回了沙发上,方秋水向上翻去一个白眼,听着他这位惯常做戏的假爸爸说道:“烟是没有错的,有错的是人!是那些恨不得我死、惦记我的钱的人!”
将踩脚的板凳一蹬,周峥的手边是一本朱伯庐的《治家格言》,也掀翻了下去。他向杨妈吩咐:“把那个小丫头跟何师父都找过来,找到了,我出一百万元!有钱能使鬼推磨,钱给得多了,玉皇大帝都得为我敞开天宫大门!”
众人均讪讪不答话,周五爷已经是愈发地鬼迷心窍了。
因着周太太也担心着周怀良的近况,杨妈很快地的向沈阳方送去电报,电报机接收到这则消息时,周怀良并不在屋内。
他的临时住所里摆着几个斗大如牛的红木百宝橱,将本就不算大的空间挤得满当,腿脚一碰,叮呤咣啷响,里头的冷兵器剐蹭着热兵器,对军队的人来讲是比粮食还要宝贵万分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