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时一十八昼夜,终将叛部合围于苍狼山隘口,生擒贼首,余众尽降。
叛乱虽平,然治下失察之罪难逃。赤狄族新王阿史那灼日速戡乱安民,重振部族威仪后,即刻遣使疾驰上京,呈请面圣请罪。
奏表中言明将亲缚叛首二十六人,并驱赶牛羊三万头,战马五千匹为贡,以谢天朝平叛之恩,更乞赐春秋,礼记诸经,愿率部归化。
赤狄使团的队伍尚未出苍狼山,沿途哨塔的狼烟警讯已随着八百加急快马直抵龙朔。朝堂之上,御史台与兵部的奏本早堆满御案,关于如何处置这支请罪之师的争议,竟比使团的马蹄声更早震动九重宫阙。
主和派道天朝当示四海以宽仁,今赤狄王亲缚叛酋,驱牛羊万计来朝,若苛责过甚,反寒诸蕃归化之心,应施怀柔致远之道,
主战派则道夷狄畏威而不怀德!去岁雪狼部请降,今春便劫我边市。倘再纵赤狄,恐九边群胡效仿。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当发破虏军屯驻苍狼山,毁其焚天柱,收冶其铁匠户入中原,方可永绝后患!
朝堂之上,两派争执如沸,声浪直掀藻井,礼部尚书与兵部尚书殿上相诘,笏板敲击金砖之声铮然不绝。
天子本就宿疾缠绵,因此番更觉额角青筋暴跳,眼前皆化作重影。气血逆乱之下,竟致突发热症,御医连夜施针方稳住脉象。
遂下口谕,道朕需静养旬日,非八百里加急军情不得扰。着内阁票拟赤狄来朝诸事,礼部协理藩务,凡决议,须经五军都督府用印,六部堂官共签押,方得施行。
敢有专决者,交都察院议罪。
按制,阁臣议政须得左右同签朱批。自左阁老陈砚山致仕归乡,右阁老杜衡独掌内阁已逾一载。寻常政务尚可一人决断,偏生此番天子明谕“非经共议不得专决”,这赤狄来朝之事,便生生卡在了那方空悬的左阁老印玺之下。
至五月,覃景尧晋尚书令,位列正二品,与阁老并尊朝堂。
然明眼人皆知,尚书令执六部印信,掌铨选钱谷之实权。内阁虽尊,不过批答章奏之虚职。
直至天子特颁金匮密诏,着覃卿代朕理政,九边奏本可先决后奏。
那搁置数月的赤狄使团安置事宜,方得破冰而行。
赤狄乃为藩属,此番更是负荆请罪而来,按制本可从简受礼。然此事关窍,正在于本应天子亲受的九宾之礼,如今竟赐权下移。这一道谕令,便是将代天巡狩之权柄,明明白白交到了臣子手中。
在龙朔城内代行天子之权,非比寻常钦差巡狩,此乃真临九阙,权摄八荒之重。
御赐的鎏金虎符与玄圭玉册同时加身,既真真正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杜阁老虽深愤他这年轻后辈,竟与自己平起平坐,然圣命难违,纵使胸臆呕血,面上犹作谦退状,生生让出一射之地。
国中虽无烽燧之警,然六部琐务纷至沓来。覃景尧将最后一道漕粮改折的票拟呈至御前,待出了宫门,但见中天皓月如洗,坊间万户扃扉,
唯各衙署檐下的值夜灯笼,犹自吐着昏黄的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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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利落的马蹄声踏碎宵禁时分的寂静,黑漆平顶马车直驱而入尚书令府,车檐下两盏皂色灯笼霎时齐齐摇曳。未等车辕停稳,左右府卫已箭步上前,开车门,置踏凳,躬身退立,一气呵成,只待绯袍玉带的主人踏阶而下。
一行人踏着月色步入寝院,朱漆院门在身后沉沉闭锁,八名佩刀侍卫如松挺立,无声分守廊下各处。
素衣婢女们捧着灯烛鱼贯而入,将内室映得恍如白昼。待主人沐浴毕,换上素绫中衣并暗纹锦袍,方于那铺着蹙金祥云流苏锦缎的紫檀案前落座。
屋内冰鉴生凉,幽幽寒意沁人。安神檀香自博山炉中袅袅升起,与窗外漫入的夜花芬芳交融。
覃景尧敛目垂睫,执起天青釉茶盏,轻抿一口柏心鹤梦。茶汤温润,自喉间缓缓而下,循经络游走,如松间晨露沁入肺腑。待饮尽,搁盏于案时,周身凛冽的官威都似被茶烟柔化了几分。
公务缠身多日,竟忘了拆阅她的来信,耽搁了这些日,想必那信笺上又要写满娇嗔之语,字字句句都要闹他。
思及此,覃景尧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浅笑,不知从何时起,读她那些或嗔或喜的笔墨,竟成了他繁忙政务中难得的闲趣。
“将这几日的书信都取来。”
同泽与将亭二人俱为心腹,各司其职。同泽随侍主外,将亭留守主内。此刻闻主上开口,素来沉稳的将亭心头突地一跳,
大人暂居玉青休养时,他奉命留守京城。虽得同泽不时提点,却始终未能参透大人与那女子之间的玄机。
直至收到大人自玉青发来的密信,他当即亲自主持督办,伪造身份文书,置办隐秘府邸,编造周全来历,甚至预拟应对盘查的说辞,桩桩件件,皆安排得天衣无缝。
以大人之权势,置办一处宅院,编造一套天衣无缝的身份,原算不得什么难事,然这份用心着实令人意外。
更教人惊诧的是,近来大人案牍劳形之余,竟仍与那女子书信往来不绝,虽非每封必回,但不时便会精心挑选些时兴的钗环衣料,精巧玩物差人送去。
如此种种,足见大人待那女子,绝非寻常。
可那府中,已接连好几日未见那女子的书信送到。从前那些信笺素来只经大人之手,旁人不得窥视,故而此番音讯杳然,究竟是她怠慢了笔墨,还是另有隐情,竟是无从揣测。
屋内凉意沁骨,将亭额角却渗出细密汗珠。他不敢迟疑,当即趋前深深一揖,声音绷得极紧:“禀大人,姑娘的书信已断了五日。”
覃景尧眼皮微掀,那双眼深不见底,似裹挟着黑云压城之势,只一眼便迫得人呼吸凝滞,脊背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