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十六日杳无音讯,两只信隼皆已空返,眼下只探得她确曾抵达浔阳,却于当日便换了路引,转道云岚往菰城而去。派去菰城的人手至今尚无消息传回,
明明知晓她的去向,却总似晚了一步,连片衣角都未能得见。那身影竟如云烟水雾,任凭如何疾追紧赶,终究从指缝间流散无踪,
她如此辗转究竟何为,安危与否——
思绪骤然被截断,覃景尧缓缓抬眸,漆黑如墨的瞳仁在暮色掩映下,映着摇曳的琉璃灯影,透出几分浸骨的凉薄之意。
“继续找,”
“总要有个结果。”
同泽闻言心头一凛,后颈陡然生出一层细密冷汗。他深深俯首,额头几乎触到膝头,声音绷得极紧:“属下明白,即刻便加派人手。”
禀罢,回身与将亭一颔首,便疾步而去。
亭下女子忽觉一道视线凌空压来,心头蓦地一颤,指尖不自觉掐进掌心。强自端稳身形,朝亭上人遥遥行了个万福礼。广袖垂落间,嗓音柔婉似三月春溪:“夫君。”
覃景尧倚在摇椅间,原本只是漫不经心地扫过一眼,目光却骤然凝滞,
亭下女子身披流光绫罗贡纱,发鬓间金簪玉摇熠熠生辉,身后侍从如云,在这府邸之中,尽享尊荣。
“何事,”
女子款款起身,仰首间露出精心妆点的容颜,雪肤黛眉朱唇点蔻,端的是雍容华贵。她望向亭台高处,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浅笑,眼波流转间尽是恭顺柔情,
“夫君远役归来,未及休整便连日操劳至深夜,妾身——”
“大人!”
同泽匆匆折返,行经亭下静立的女子身侧时草草拱手一礼,未及停留便疾步跃上石阶。他面色变幻不定,惊疑与喜色交织,连呼吸都带着几分急促:“大人——”
得允后,同泽趋前两步,俯身低语:“流觞街别院管事急报,今晨巳时,见一男一女在府外徘徊良久,未及叩门便匆匆离去。下人们机警,暗中尾随,现下已查明二人落脚处,就在四条街外,千灯巷云来客栈,”
“连车夫共计六人,一名女子,五男子,三日前申时入京落脚。据客栈掌柜所言,那女子入住后深居简出,只偶尔遣小二采买些物件。今日是她入京后首度外出,只不过”
他略一迟疑,“那女子往来皆以帷帽遮面,难辨真容。离了流觞街宅邸后便是在城中各处辗转,下人们不敢贸然惊扰大人,只在门房静候多时,故而此刻才来禀报。”
“备车!”
覃景尧骤然起身,玄色袍角在烛影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度。他挺拔的身形将面容隐入灯辉不及的暗处,唯有腰间玉带扣碰出清脆声响,摇椅尚在微微晃动,人已携着猎猎衣声踏出亭外。
夜风徐来,名贵的胭脂香在空气中幽幽浮动,似有还无。随着玄衣男子率领众侍从离去,这精雕细琢的湖心亭台骤然沉寂下来,唯余满桌珍馐渐冷的香气,在琉璃灯影里无声飘散。
银箸未动,玉樽尚满,一席盛筵竟成了最精致的寂寥。
“夫人,大人想是遇着要紧公务,这才匆匆离去。湖边夜露湿重,您仔细着了凉。不如让奴婢伺候您回房歇息罢?”
身着灰蓝比甲的婢女垂首屏息,目光不敢追随家主远去的身影。她小心翼翼地抬眸,瞥见夫人仍凝望着那道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便又慌忙低头,劝声轻若蚊呐。
四下里一片岑寂,唯有夜风掠过湖面的细微声响。良久,女子终于开口,嗓音里浸着化不开的孤寂:“风寒又怎及人心之寒?”
婢女闻言心头猛地一颤,连忙将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衣领里去。她声音发紧,小心翼翼地禀道:“夫人,方才老爷那边又差人送了家书来”
话音落下,四周再度陷入一片死寂。不过片刻,细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散在夜色深处。
湖心亭下,终是空无一人,唯余几盏孤灯,在风中明灭不定,将雕花栏杆的影子拉得老长。
第29章第29章夜重逢
流觞街上的那处宅院,原是他一时兴起,为全身份置办的居所。这世间除却他这里的心腹,便只有她知晓这处所在。
更遑论这一行六人,一女子携五名随从,恰与她路引所载分毫不差。这诸多巧合层层相叠,若那帷帽之下的身影不是她,世间岂有这般天衣无缝的偶合?
难怪遍寻不着她的踪迹,难怪诸般线索看似合理却又处处透着蹊跷。如今勘破她的意图再回首,这一切布局,当真是,再合理不过了。
再炽热的情愫也终会如烟云消散,更何况儿女私情之于覃景尧,不过浮光掠影,轻若飞絮,不值一哂。
这些时日他连番遣人送信搜寻,已是念及那点微薄的露水姻缘。以覃景尧的脾性,断不可能,更不屑于为个女子倾注过多心神。纵使心头偶有涟漪般的憾意,也不过是茶盏里转瞬即逝的浮沫,连痕迹都留不下半分。
岂料天意难测,偏就在今日,就在他刚下达终止搜寻的最终密札之际,竟陡然柳暗花明。
她既已在京畿之地,且近在咫尺,覃景尧便未即刻动身。先折返内室,更衣束发,将腰间玉带扣紧三分,这才振袖而出,步履间隐有金玉相击之声。
流萤灯火间,他玄色袍裾如夜鸦展翼,猎猎生风。连日积郁霎时烟消云散,恰似三伏饮冰,一股凛冽快意自胸腔直贯四肢百骸。
他甚至笑出了声,只心道好个精怪的丫头,竟将他们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这世间,怕也只有她能有这般胆识与能耐了。
他本该恼她胆大妄为,突然消失令他百忙中还要分神搜寻,亦该怒她不顾安危任性行事。可此刻,心底却不由自主地,为她此番展现的机变智谋生出几分激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