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陷入一片短暂的沉寂,只听得车辙碾过青石路的轱辘声。
覃景尧拉开她的手,在她愕然无措的目光中沉眸看来:“今日你平安抵京,实属侥幸。然世事无常,最不可依仗的便是侥幸二字。今日你可因受不得思念之苦,便铤而走险,来日若遇别的苦处,可是又要故技重施?”
兰浓浓仰头望他,瞳孔轻轻一颤,像是被他罕见的冷厉慑住,而后眼睫迟缓地垂下又抬起,眸中已漾起一层水色,却倔强地抿住唇,神情委屈又茫然,唇微张,终是未发一言。
她是家中最小,被宠爱包围着长大,从未受过半分委屈。虽也活泼爱闹,却懂事知礼有分寸。莫说这般被人冷言训斥,便是连重话都不曾听过几句。
从未有过,此刻这般小心翼翼地哄人,软语撒娇又连连认错的境况。
情爱之中,人心本就易生波澜,多思而敏感,更无绝对的对错可言。她以为喜爱一个人,便要倾尽所有去付出,全心全意去对待,更会对对方的一切决定报以尊重,包容与肯定。
她自知此番是冲动任性,平白惹他忧心,可她千里迢迢而来,途中提心吊胆风餐露宿,其间诸多艰辛不便尚且不提,她亦是给自己鼓了多大的勇气,顶着姑姑们的不赞同,方毅然决然而来。
他生气自是应当,可为何不肯多容片刻?她纵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妥,终究是久别重逢。她怀揣着一腔孤勇奔来,心中又何尝不是揣着七分忐忑,三分不安?
她此刻最需要的,是他的包容,他的肯定,是他能看见她这一腔孤勇背后沉甸甸的心意,笑着赞她一句“勇气可嘉”。好叫她觉得自己此番所做都是值得的。
而非像此刻这般,让满腔的热望被冰冷的雨水当头浇透。
寒意忽而自心口蔓延,冻得她指尖冰凉,连指尖都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抬头望着他,许是眼底涌起了泪,水雾氤氲模糊了视线,令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她眸光倏尔虚化,只觉被一股巨大的茫然攫住,
难道她披星戴月这一场奔赴,竟是错了吗?
兰浓浓垂下头,长久维持的蹲姿让她在起身时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失神间,她并未察觉那只及时虚扶在她身侧的手,只兀自转过身,缓缓跌坐进椅中。双手搁在膝头,头低下,头顶戴着的兔耳发箍亦恹恹耷下来。
覃景尧本意是让她吃记,可见她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心口又无端泛起细密的不适。那垂着头蔫蔫的样子,像是被狠狠欺负了般。正欲开口,忽见一痕亮色自她低垂的睫下疾坠,无声地碎在裙裾上,
他心口蓦地一窒,竟罕见慌神了一瞬。
待一步欺身上前,未及深思便已屈膝蹲在她身前。入眼便见她轻蹙的眉心,泛红的眼眶与鼻尖,平日里总是上扬的唇角此刻正委屈地向下抿着。
无声落泪却又极力忍耐,这副倔强,可怜又娇气至极的模样,竟让他心头一软,不禁低笑了出来。
他抬手托起她濡湿的小巧下颌,指尖微一用力便轻易制住了她试图躲闪的动作。右手食指屈起,指节揩去她颊边愈涌愈急的泪珠。见她紧闭双眼偏过头去,连身子都扭向一侧,全然一副执拗抗拒,不肯就范的模样,
一声轻叹逸出唇畔,似无奈妥协,又似无限纵容,
“训斥非我本意,”
他指腹摩挲着她湿漉漉的脸颊,声音沉涩,“实是浓浓此番不告而行,这十余日每每夜半惊起,唯恐收到半分不利你的消息。往玉清派的人回回空手而归,次次都教我心头更沉几分。”
拇指拭过她眼尾,声线陡然软了下来:“我并非气你,乃是后怕。日后再不可瞒着我偷偷不见,哪怕只是片刻,也需先让我知晓去处,嗯?”
兰浓浓并非没有脾性,她满腔炽热情愫,骤遭冰水浇淋,正自惊痛难当。偏他俯身来哄,那刻意放软的姿态反似火星溅入油锅,教她满腹委屈轰然炸开。
终究是爱意压过了嗔恼。听得他这般煎熬辗转,大动干戈,那点怨气早被愧疚冲得七零八落。她也顾不得委屈,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吸着鼻子凑上前去,一双泪眼睁得圆圆,反手紧紧抓住他的手掌,带着浓重鼻音急急分辩起来。
“是我一时昏了头,我只是想给你惊喜,亦想看你为我着急的模样,我错了,我往后再不敢这般了,真的!”
她心急如焚,倏地举起三指作发誓状。被泪水洗过的眸子澄澈如琉璃,圆睁着望向他,眼波里漾着十二分的诚恳,连眼睫都因太过用力而微微颤动。
虽则横生枝节,终究殊途同归。覃景尧见好就收,掌心顺着她脊线轻抚而下,方才的凌厉气势亦化作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兰浓浓见他唇畔终于漾开笑意,悬着的心这才落回实处。她性子爽利,恰似那骤雨初歇,方才还噙着两包眼泪,转眼又笑成了月牙眼。一时忽想起什么,急急去扯他衣袖问车中可有镜子,
覃景尧不明所以,摇摇头,他一个男子,随身带着镜子成何体统。
没得镜子,兰浓浓反倒抿唇笑起来,眼波在车厢内流转一周,见处处整洁清肃,忽地屈起食指,朝他方向轻轻一勾,
带着引诱意味的手势,让覃景尧眸色倏地转深,却仍依言俯身靠近。
男子衣间清冽的气息,与女子身上甜暖的蜜香倏地交融,在方寸之间氤氲成另一种缱绻的暖昧,
兰浓浓浑然未觉,身子又向前倾了几分,一双眼专注地凝视着他漆黑瞳仁中映出的小小人影。竟是以其眸为己之镜,兀自左右偏首端详,纤指轻抬,将鬓边几缕散落的青丝细细抿回耳后。
虽则哭了一场,眼眶鼻尖俱染绯色,唇瓣更是红得艳丽,反倒生出几分雨打海棠的娇态。她直起身子,指尖轻点自己脸颊,放心且满意笑:“虽比不得美人垂泪梨花带雨,倒也不丑嘛。”
覃景尧被她这精灵古怪的言语逗得朗笑出声,方才车厢里氤氲的旖旎情思,霎时如薄雾遇朝阳般,消散殆尽。
兰浓浓被他笑得面染榴红,忽又想起方才受的惊吓,顿时气鼓鼓地抽回手。迎上他疑惑的目光,只抿着唇不肯言语,眼尾迤逦出一段欲说还休的哀怨。
覃景尧含笑瞥了眼她的手,抬眼却撞见她神色,眉心倏地一跳,颇觉不妙,笑意收敛,微微眯了下眼,试探开口:“怎么?”
殊不知,兰浓浓正憋着口气等他来问,此刻再不忍耐,冲他发难道:“你我久别重逢,你却一上来便是冷着脸训斥,未问过我一句这一路如何?一个人在外怕不怕?受没受委屈?来京这几日又住得可好?”
她越说越委屈,眼里不由又蓄了泪,“你也未曾留心瞧我,是胖了还是瘦了,有无憔悴,自我们重逢,你脸上除了冷厉,我却看不到半分惊喜,与我这一腔炽热相比,你未免太过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