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惊似惧,脚步微挪紧偎他身侧,却又忍不住探首望去。片刻后站直身形,极目远眺,终是惧意难抑,拉他退至二三十丈外。
此处水势稍缓,却依旧奔涌不止。二人于堰兵巡视的堤台畔驻足。她身姿亭立,自腰间挎包中取出数张细纸条递与他看。其上分别写着欺骗,愤怒,争吵,威胁等字眼,皆是她此前耿耿于怀的心结。
她背倚轰鸣怒涛,衣发飞扬间身形更显娇小。面容洁白如玉,明眸灿若星辰,沉肩扬声,神情坦荡,说,天地无情,江河滔滔,可涤荡万物。今便借这奔流之势,涤尽我心结芥蒂,净空灵台,与你重新开始。
他猝不及防,旋即被满腔惊喜淹没,未及深思便轻拥着她向前行去。见她素手轻扬,任那几张纸条悬于河风之上。指尖一松,纸片顷刻被激流卷挟,没入波涛之中,再无踪迹。
她推他回去作画,自己则转身面向滔滔河水,展臂如翼迎风而立。直至他轻唤,才回眸一笑。
其时日光盛大,天地壮阔,她笑靥明媚梨涡浅漾,再不见半分阴霾
浪涛拍岸之声犹在耳畔,那衣袂翻飞,临风独立的女子回眸一笑的景象,仍清晰如在眼前!
自她坠河,仅瞬息之间,便有数人跃入急流搜救,却一无所获。随后调遣兵卫,遍搜大小支流及毗邻地域,不惜人力物力,
自白日追至黄昏,再由黄昏寻至天地俱暗,竟连一丝发缕,半片衣角都未曾寻得!
“咳——”
堤坝下游,溪流蜿蜒,人马遍布如荫。
万籁俱寂中,有人似受重创般痛楚低咳,难以抑制,伴随极淡的血腥气在空气中若隐若现。
疾驰的马蹄声骤然划破死寂,嗖的声,是身影倏转,衣摆疾速翻飞。那双比夜色更深的瞳孔中幽光乍现,却又在来人急报声中骤然寂灭。
同泽躬身拱手,头顶那两道目光冰寒冷厉,落于身上恍若泰山压顶,又如凶兽蛰伏欲噬。他只觉头皮发麻,冷汗涔涔而下,喉间干紧欲裂。
“禀大人,天子谕令,命您即刻回京面圣,若再抗旨不遵,便依律严惩。”
片刻寂静后,一阵细碎哗啦声起,原是脚步踏过地上碎石所致。
挺拔的身影停驻溪边,喉结如锐峰隐于阴影之中,倏然滚动。嗓音暗哑干涩,似是许久未语。
“继续找,”
镇河堤虽非京中主坝,仅为下游支流小坝,然人若坠入,依旧生还渺茫。
纵是亲眼见她跌入怒涛,明知河中暗礁密布,水流湍急,她不通水性,更是毫无防备背身跌落,
即便至今搜寻未果,亦必然凶多吉少。
覃景尧却仍不愿放弃,更不愿说出那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传令——”
“凡参与搜救者,赏金翻倍,昼夜不息!自镇河堤口起,不问流向终点,树旁草地,过路行人,沿岸百姓,皆需挨户查问!所有河流支脉,皆需细致搜寻,一丝一毫不得疏漏!直至”
“找到人为止!”
沙哑的嗓音似从胸腔深处挤出,重重砸入万籁俱寂的夜色中,阴翳沉沉,压得人喘不过气。
“谨遵大人之命!”
黑影晃动,数支手持火把的人马应声四散,如星火坠夜,转瞬没入茫茫黑暗之中。
*
覃景尧任太尉时便掌调兵之权,后官至尚书令,曾主动请辞兵权,然天子信重未允,仍兼太尉之职。
如今调动城中官兵,虽显狂肆,却亦在权职之内,尚可自圆。
然天子脚下如此兴师动众,势必惊动圣听。若为公务尚可辩解,偏是为寻一女子,更三拒天子传召,此举实属狂悖,已触天威。
抗旨不尊,公器私用,无论哪一桩,皆是斩首下狱的重罪。
故而天子于亥时末最后一次传召,得知其竟仍未归,只冷嗤一声拂袖就寝,任那当朝尚书令夤夜入宫,独跪于麒麟殿外。
至次日天明,天子步出宫门,驻足睥睨良久,方冷声命其起身。
覃景尧谢恩恭送,起身时挺拔的身形微一踉跄,却片刻未停,正欲疾步出宫更衣,忽见殿中内侍疾步上前:“令公大人请留步,陛下有旨,请您至侧殿更衣。”
覃景尧侧眸望去,见绛紫色二品官服官帽齐整置于蓝缎托盘中。跪了一夜的男子袍皱冠尘,肩背却仍笔直如松。面容冷峻,双眸似浸透寒夜,寂如深渊。
他声嗓沙哑,躬身向天子驾离之处深深一拜。
“臣,谢陛下隆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