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人俱是粗人,府中并无什么芝兰玉树,奇花异草,景致平平。倒有个宽敞校场,平日若不出府,我便在此骑马,与婢女小厮们蹴鞠击球,比试射艺。”
说到兴处,王英姿险些脱口邀她同骑,幸而及时忆起那人叮嘱中“不得令兽类近身”一条,忙转话锋:“原想日后邀浓浓来府,一同蹴鞠嬉戏。可惜如今身子不便,只能陪你这般随意走走。”
“英姿姐姐何出此言,如今你有孕在身,自当以安康为重。待姐姐平安生产,康健如初,我随时都可相伴嬉游。”
兰浓浓挽着她的手臂,步履刻意放缓。见她鬓角隐现汗珠,便引她驻足,取出绢帕轻柔拭去,微蹙眉头目含关切,
“都怪我来得迟了。眼下日头正烈,反累姐姐受苦。有孕之人不宜劳累,不若还是唤顶软轿来送姐姐回房歇息罢?”
王英姿倒不觉疲累,只是孕后体热难耐。她素来身底健朗,若非添了这畏热的毛病,实则与平日并无二致。且娘家送来的养身婆子曾说过,女子胎稳后,反该多走动,临盆时方有力气顺产。
然而见她一脸小心翼翼,明澈眸中尽是关切,一颗心顿时软融。
兰浓浓本不欲再扰她歇息,奈何王英姿执意相留。她苦热,兰浓浓却受不得寒,幸而付府中虽无奇景,但假山怪石,亭台水榭一应俱全。
王英姿终未乘轿,再则亦断无主家乘轿,客随步行的道理。二人遂至就近的五角青瓦亭歇脚。
竹帘高卷,四面通透,左右红柱游廊蜿蜒,前有卵石幽径曲折,后见小桥流水潺湲,这般景致,如何也称不上“平平”二字。
婢女静立一角,只朝左侧打扇送凉。
“此时节若论清静雅处,莫如泛舟采莲。城西有座莲庄,内有一方偌大莲湖,其中荷花粉白橙黄,美不胜收。莲蓬稠密,朵朵皆比手掌还大,莲子粒粒饱满,无论零嘴抑或泡茶入粥,俱是清甜可口。”
“只那处乃私人园囿,我亦侥幸得入一回。不过无妨,自那日后,我便遣人日日递帖赠礼。虽未蒙笑纳,终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真允了我一日之约。浓浓明日若得闲,不若同去泛舟采莲可好?”
清甜回甘的莲子,世间罕有的粉白黄橙异色荷花,见过只怕终身难忘。然那时她去,满心满眼俱是缱绻,只觉再美的景致皆黯然失色。
曾因性急被笑整颗吞下的莲子,似到此刻才尝出莲芯滋味。苦意自心底蔓延,顷刻盈满口腔,两侧额角突突作痛。兰浓浓未能立时应声,怕一张口,苦水便要不受控地呕出。
恰有下人传来消息,王英姿偏头去听,正将她方才一瞬失态错过。待闻讯振奋回首,兰浓浓已由碧玉照料,面色如常。
历来修渠乃不世之功。达官显贵虽居锦绣堆,亦知生民疾苦。如此利民之举,纵内宅之人亦为国朝壮举与有荣焉。
且凡大功业,必为鲤跃龙门之途。付府志向暂且不提,王府自云泽渠提议之初,便有心将这一辈独子王英焕送入其中。
然京中权贵乃至各地豪强,无不早早盯上这条为族中子弟镀金加码,当世无双的康庄大道。几年来,钱财人脉各显神通。
可这职缺便如一个萝卜一个坑,且数年大计关乎国本,非同小可,必要层层筛选,择优而录。上层席位早已被朝中大员们早早占定。
以王府之势,谋一中层职缺本非难事。然打铁尚需自身硬,王英焕身为家中独子,自是备受宠纵。虽远非纨绔之流,且已入城卫,身手不凡,兢兢业业,堪称年轻有为。然此番却是与全天下世家大族精心栽培的佼佼者相较。
晟朝承平近百载,加之历来天下大乱皆难撼门阀根基,故其间不知滋养出多少底蕴深厚的门阀望族。
非凤毛麟角者,余者皆属平庸。故头一遭,王英焕便被刷落,非他不够出众,实是能者如云,强手如林。
若强要参与,怕只能充任小吏,做些杂务跑腿的活计。然此事非同寻常,并非努力便可脱颖而出,后来居上。
此去之人哪个不是铆足了劲欲大展身手?伊始便落后于人,后续又何来逆流而上的余地?
故而明知此行即便载入史册,亦只能沦为芸芸众生中无名之辈,于仕途无益,反要虚耗数载光阴,王家一番权衡之后,便息了此念。
却不料峰回路转,或可称因祸得福。
去岁王英焕不知开罪了尚书令,被遣出京外办差,连年节亦不得归。王家明面不敢置喙,然宝贝疙瘩独在异乡冷暖无人知,心中岂能无怨?
幸而男儿志在四方,观其家书字迹,离家愈久,笔下愈见沉稳。家中暗中打探,更知他办差勤勉,事事皆优。如此,王家方转怨为谢,对尚书令心生感念。
竟未料想,王英焕竟因这番外放历练得人赏识,被添入原先家中欲谋之位。天降大喜,王府之中额手称庆之状可想而知。
王,付两家虽为权贵,然其上犹有高人。纵王英焕再是出息,这名录定夺之事,两家亦无力左右。
故此事成于何人之手,知情者皆心如明镜。
王英姿喜色浮面,看向对面神情淡静,犹自懵然的女子,心下只道她们王府此番也算鸡犬升天,借得东风了。
满腔谢语竟不知从何说起,更觉心中有愧。
几日前拜访,一为与她久别重逢,二却是领了尚书令大人之命。
浓浓与令公之事,她虽知晓却未详内情,且对其所为颇有不齿。若对方势弱于王,付两家,她断不会袖手旁观。
然这世道真理,便是强权为尊。
尚书令势大,纵是那些被众人恭敬推崇的朝廷大员,亦要低下高傲头颅,何况于她?
但如今,她寸功未立,却先承其惠。如此一想,心头喜意便淡去几分。
高门府邸之中,恰如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既无论如何皆脱不得身,便只能学着适应。抛开强迫不言,尚书令待浓浓确是用心良苦,周至万千,独宠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