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皇后轻笑了声,音极低微,只身侧的天子隐约可闻。她摆了摆手:“你且回去告诉你家大人,既是病了,便不急于赶路。左右这两日朝中放假,莫要误了上朝便是。”
一句未多嘱咐,可见其中缘由皇后心知肚明。虽未怪罪,却亦无赏赐,显是心中终究存了不满。
然到底心软,仍命宫人取了些温补药材,令一并带回。
倒是太子多有关怀,又言待回京后再行探望云云。同泽躬身一一应下,便跪安告退。
殿中再无外人,太子与帝后闲话片刻,经准允,亦起身告退,带着侍卫出宫去了——
兰浓浓这一觉睡得深沉绵长,如脱厚枷,身轻神净,呼吸间皆透着轻快。然浑身疼痛尤以十指为最,胃腹酸涩,周身无力,恍若久未进食。
她却无心顾及此身。眸中甫一凝神,还未看清周遭便脱口唤道:“覃景尧!”
人亦腾地坐起,只是睡得久又饿得狠了,身子虚软猛晃,未及倒下便被揽入一个炽热怀抱。
低哑的轻笑声同时响在耳畔:“浓浓只需回头便能见我,何需这般心急?”
兰浓浓蓦地转头,未理他话中调侃,一手撑住身子,一手攥紧他手臂,绷着脸质问:“姑姑她们现在何处?”
覃景尧将她眼中的急切尽收眼底,余光瞥见她衣衫滑落露出的白皙肩头,抬手将衣襟拉拢,不紧不慢道:“你睡了一日一夜,昨日又受了寒,身子正虚。有何事,都等用了膳,服了药再说。”
兰浓浓也知以自己眼下这般状况,纵有万般念头亦难支撑。且软肋握于他手,此刻尚不能撕破脸,更无力争这一时口舌。
深吸一口气,推开他便欲转身下床,身旁忽地掠过一道暗影,身子随之转了方向。待眼前清明,便见他正半蹲在脚踏前为她穿袜提鞋。
兰浓浓呼吸一滞,撇开眼不再去看。
她如今浑身无力,只得由他穿衣梳发。待洗漱完毕,亦由他半揽着出了寝卧。她无心计较膳食是否可口,亦不管他是否更衣归来,自顾坐下用膳。
起初手软得连汤匙都难送至唇边,却摇头拒了碧玉服侍。略攒些力气,忍痛将第一口清粥送入口中。暖意丝丝缕缕蜿蜒全身,顷刻抚平了铺天盖地的饥饿感。她长舒一口气,按捺急切,细嚼慢咽着充实胃腹。
虽手脚仍冰寒彻骨,身子却已有了气力。至此方有余暇打量天色,惊觉窗外早已暗沉。不知何故,心头忽地一跳,似有不祥预感。
兰浓浓深吸一口气,压下重重忧虑,命碧玉等人退下。而后转身望向那已用完膳,正净手的男子,
“现下,你可以告诉我了罢。”
覃景尧丢下软巾,起身至里侧主位坐下。门外闻声的下人轻手轻脚进来,低埋着头将桌上杯盘撤下,另有仆役麻利更换桌布。碧玉与青萝各端茶水与果点轻轻放下,行礼后悄然退去。
“在此之前,”
他声线平稳,目光却如沉渊,“对于昨日之事,浓浓可有话要与我说。”
兰浓浓无谓地笑了下,就近择椅子缓缓坐下,抬眸直视他,直言不讳:“一切皆在你预料之中,何必再明知故问。你要如何,不妨直说。”
覃景尧轻摇了下头,身体靠向椅背,下颌微抬,垂眸睨来时压迫感骤生:“为何还要跑?”
他问得随意,兰浓浓却不能从心作答。她偏开头闭目深吸,眉间紧蹙尽是挣扎,再睁眼时乌瞳亮极,亦怒极:“为何?”
她冷嗤一声,拍案而起,“因我始终放不下心结!我怀着这心结与你日夜相伴,它便一日重过一日,直至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就是想离开,想去一个无人认得的地方透口气!”
然话音未落泪已决堤,她喉头频颤,再开口时哽咽破碎:“难道我与你成了婚,便不能再随自己心意行事?我不喜欢这压抑的京城,不喜被人指摘议论”
说着又怒气上涌,猛地抬眸怒视,随手抓起桌上茶盏接连朝他脚边摔去:“你竟还有脸质问我!你派人监视跟踪着我是要做什么?我是你的妻子,非是你的囚犯!你根本不尊重我,你的亲人排斥我,鄙夷我,所有认得你的人都嫌我配不上你!只有姑姑们不会嫌我,可你还要伤害她们!明明都是你的错”
她哭得眼眶嘴唇与鼻尖通红,生生令这番怒斥少了几分威势,反添满腹委屈与可怜。
覃景尧明知她先声夺人,实为强词夺理,可她的泪是真的,眼中的痛色亦是真的。她是他百般心思留在身边的心上人,更是要与他生同衾死同穴的妻子,他怎忍见她如此伤心?
握住扶手的手背青筋暴起,腰背绷紧,喉头滚动一瞬,终是未动。袍角靴面洇着水渍,鞋尖还沾着瓷屑,他只作不觉,神情亦无变化,唯开口时嗓音低哑,
“那要如何,浓浓才可放下心结?”
违背了她所受的教育,跌破了她的三观,这种原则性问题,她怎么可能放下?
若只因他对她的好,便忽略他的恶,将原则丢弃践踏,那便是将固守本心的自己一并抛弃,留下的不过是个只知享乐,不分是非的卑劣之徒!
十指甲肉处灼痛骤起,兰浓浓扶着桌沿缓缓坐下,偏头刹那,清泪如断珠连串坠下:“人生在世,皆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不想再与你反复解释,正如你所坚持而放不下的,我亦如此。”
覃景尧原不明白,亦不能理解她为何执拗于这些细枝末节。
人之所求,无外乎权、利、名、财、色。他纵骗她在先,却给了她世人所求的一切,包括爱。
直至此刻,他才恍然,她对他的爱,远不及她那所谓坚持。
抑或,在真相戳破前,她也未必如表现的那般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