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约定前往作坊那日,兰浓浓身子已好了些,反倒是覃景尧放心不下。临行前将她唤醒,也不管她睡眼朦胧听进多少,只再三嘱咐,不可靠近窑炉,脾胃虚弱忌食外物,不得久留,从作坊出来即刻回府云云,
见她不耐地蹙眉摆手,终是不忍再扰她清梦,为她掖好被角,轻手轻脚退出寝卧。
转而对婢女们声色俱厉地耳提面命,不得有半分差池,否则严惩不贷。仍不放心,又特留将亭随行护卫,方才离府。
兰浓浓虽无意讲究排场,但主母出行,车马护院,婢女随从一应俱全。待到辰末出门时,已是浩浩荡荡一行-
尚书令府虽早已传话告知夫人将至的时辰,但赵长平与作坊众人仍天未亮便忙碌起来。
数十丈外的道路被清扫得一尘不染,作坊的门头、门槛、院墙、地面更是反复洒扫,远远望去竟隐隐反光。
众人皆特地扯了新布裁衣,约莫离约定时辰还有半个时辰,便已齐聚路口等候。虽立于冰天雪地之中,却因心头火热,丝毫不觉寒冷。
这作坊素来泥尘飞扬,本是污浊之地,从未接待过贵人。赵长平唯恐有所怠慢,正反复检视叮嘱之际,忽见车驾逶迤而来。
“快快快!都打起精神!”
赵长平急声吩咐着,手下不停整理衣冠。
“东、东家,小人腿软”
匠人们大半辈子与泥土砂石为伴,口拙舌笨,见过最大的贵人也不过是东家。大官夫人在他们心中犹如天上云霞,岂是他们这等卑微草民所能得见?
先前的满腔激动,待到临头尽化作惶恐退缩,一个个缩肩埋头往人后躲闪,恨不能如鸵鸟般钻进沙堆里。
赵长平见他们这般情状并未斥责,实则他自己也紧张得小腿转筋,却是兴奋所致!此刻已无暇安抚众人,只因开路的护院已至眼前!
他忙堆起笑容迎上前,还未开口,便见一袭蓝黑劲装,腰系令牌的矫健青年策马近前。此人昂首挺胸,目光如电,正是此行主事之将亭。他将众人扫视一遍,尤其在那些瑟缩的匠人身上顿了顿,方沉声道:“此地寒冷,夫人车驾直入坊内再停。诸位请回院中相迎。”
语毕轻叱一声,拨转马头回归车队。
眼见马车将至,断无贵客临门而主家反不在场的道理。赵长平顾不得整肃仪容,忙招呼众人拔腿往回赶。
所幸一行人无一肥胖,紧赶慢赶总算在马车停稳前先一步抵达。只是方才精心打理的衣冠早已凌乱不堪,个个狼狈喘着粗气。
待护卫四散肃立,仆从垂首恭候,踏凳安置妥当,车门缓缓开启,但见府上婢女们仪态端庄,正恭敬垂首迎候。
这般阵势压下,众人连头都不敢抬,垂落的视线死死定在原地,唯见一抹雪色裙裾翩然落地。
一时竟连喘息都小心翼翼,生怕浊气玷污贵人。后排匠仆已瑟瑟跪倒,便是赵长平也只剩满心惶然,深躬行礼时早忘了预演的礼数,声音发颤道:“小人赵长平,携坊中匠作恭迎夫人大驾!夫人纡尊降贵,实令蓬荜生辉”
身后匠人更是语无伦次:“草民,拜、拜见夫人,蓬荜生辉——”
“不必多礼,诸位快快请起。”
兰浓浓未料如此阵仗,下意识屈身欲扶。随行下人动作极快,青萝碧玉未等她弯腰便已左右扶住,同时跪地的匠人们也被侍从及时搀起。
赵长平眼明心亮,已瞧出这位贵人并非颐指气使之辈。为免扫了贵人雅兴,他忙躬身上前抬臂相引,另一手在背后悄悄挥退原要上前引荐的匠人。
“多谢夫人体恤。小人等礼数不周,还望海涵,海涵。请夫人堂中稍歇。”
兰浓浓略作停顿,亦察觉自己兴师动众惊扰了众人,索性免去虚礼,开门见山道:“我尚有要事不便久留。赵东家不必客套,直接引我往作坊一观便可。”
提及本行,匠人们神色明显松弛下来,眉眼间也见了笑意。倒是赵长平心中暗叹,只道是方才失仪坏了夫人兴致,面上却仍堆着笑,从善如流地转身引路,边谨慎地禀报生意经。
“城中的铺面已然择定,待开春后小人便亲自带人前往打理。届时,明璃的生意便可覆盖全州。小人蒙夫人垂青,必当竭尽全力,绝不辜负您的厚望与期许!”
兰浓浓裹在厚斗篷里,风帽掩鬓,口罩遮面,走动间嗓音显得低沉朦胧:“听闻赵东家这生意才做了两年,如今已在好几座城里开了店铺,今春又要扩张,人手与货物能周转得开吗?”
她嗓音虽模糊,话语里的关切却真挚。赵长平听出其中并无质疑之意,笑呵呵答道:“夫人放心,咱们作坊现有百来号工人,眼下尚可支应。况且明璃天下独一份,不仅买卖红火,更是百姓口口相传的好口碑,”
“郅方城民众都盼着铺子早日开张,好教自家也能用上这般好物。招工告示才贴出,便有无数匠人伙计争相前来,小人择优录用,人手绝不短缺。”
说罢又忙补充道:“夫人不必忧心配方机密。如今这方子只小人一人知晓,坊里匠人都签了在官府备书的密契。只要其他琉璃坊一日研不出明璃配方,纵有千人万人,也绝无泄密之虞。”
兰浓浓微微颔首,只嘱咐他自行把握分寸便好。
数丈路程未及多言便已走完,甫一踏入大门,便从石砌屏风的圆洞中望见,身着厚袄的工人们正三两协作,将玻璃抬至铺着厚棉褥的架车之上。每车约载五六张,待摆放稳当,便依序推向正前方那道洞开的四五丈宽院墙内。
与此同时,又有空车自门墙另一侧鱼贯而入。院内唯闻工往来脚步声,与搬运时的号子声。墙后吆喝装车、清点货物、打发催单的喧嚣隐约可闻。
虽未亲见,亦能想见那厢是何等热火朝天的景象。
因货场东门与作坊西门相背,且拐角处皆有护院值守以防窥探,故虽货运往来不绝,作坊这侧仍保持着清静安宁。
兰浓浓驻足观望片刻,方随他转向另一条小径,忽而问道:“我看那运货的路面似乎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