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步履徐缓,本该两刻钟的路径,走了近半个时辰方抵。兰浓浓朝那女史歉然一笑,却见对方受宠若惊地深深躬身还礼。
入殿后被请入座,奉上茶水,约一刻钟后,有宫人入内请安,禀称需至懿德殿候皇后宣召。
兰浓浓遂起身随其再往深宫行去。
这段路程无人言语,却能觉出对方刻意随她的步调前行。只不知这是宫中人的惯常体贴,还是他的特意安排。
愈往深处,巡守禁军愈见频繁。半个时辰后,二人停在一座高耸殿宇的长阶之下。
立即有宫女上前为她整理朝服妆容。其间不知谁往她手中塞了杯温水,因身前有人遮挡,且宫中规矩森严,侍卫目不斜视,宫人皆垂首,竟无人察觉。许是见她无意饮用,那杯盏又被悄然收回。
待整理妥当,几名宫女无声退去。
兰浓浓身负沉重的冠服,又经长途跋涉,体力几近枯竭。她深吸一口气强打精神,微垂首将目光定在脚下红毯上。然未几便觉眼前发晕,忙闭目凝神,暗自回想待会儿的仪程。
又将此宫与昔日游览的皇家园苑相比较,如此发散心神,放空视线,晕眩感果然稍减。
不知过了多久,忽有脚步声趋近身侧。然兰浓浓因垂首过久,早被发冠压得颈项僵直,身子竟不听使唤。直至后颈被人轻轻一捏,酸胀感骤涌,僵硬的肌理霎时松缓。
她急咬唇未出声,朝来人绽出感激一笑。却不知自己因气力不济,眼帘缓抬时,露出一张苍白似大病般的面容。
这抹勉力的笑,落在覃景尧眼中,竟如利刃刺心,令他呼吸滞了数息。
他眸色一沉,手掌稳托她腰际,俯身低语:“放松,靠着我歇息。一切有我。”
话音刚落,怀中人紧绷的身子果真松缓下来,伴着一声累极的长吁,听在耳中不啻于又一道心刃。
她素日最是娇蛮,此刻累至这般,竟未有一句怨言。
覃景尧只要阖眼,方才所见那幕景象便不断闪现。苍茫天地间,她一身赤色朝服摇摇欲坠,独立于长阶之下,宛若受刑一般。
他知此乃礼制,并非皇后有意为难,然此刻仍忍不住暗生愠意。
巍巍阶上宫人林立,皆将阶下情景尽收眼底,旋即禀入皇后耳中。
彼时皇后正听宫人描述那女子形貌举止,闻报轻笑一声,朝身旁嬷嬷摇头:“这可真是疼到心尖上了,唯恐本宫这做姨母的委屈了他的心头肉。”
嬷嬷但笑不语。宫中历事多年之人最是眼明心亮,深知此言实是说与谁听。
果不其然,下首受邀观礼的陈老王妃缓声笑道:“娘娘容禀。许是臣妇年岁大了,如今就爱看些郎才女貌,夫妻恩爱的佳话。依臣妇浅见,令公大人如此爱重发妻,可见是深受陛下与娘娘熏陶。”
“且臣妇虽老,也曾闻说令公为夫人特造的那明光穹顶。那位夫人既抱恙在身,又是初回露面,令公放心不下实属常情。不怕娘娘笑话,若我家儿郎能有令公半分体贴,也不至于终日吵闹不休。”
陈老王妃夫君陈拓,乃是随武盛帝马上取天下的开国元勋。因功勋卓著,忠心不二,被破例册为异姓王。其夫人亦有齐家定内之功,故一并受封诰命,如今是京中罕有的超一品夫人,德高望重。
然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旧臣荣光过盛,难免有臣大欺主之嫌,况是硕果仅存的异姓王?为免授人话柄,自今上登基,陈王便以年迈主动致仕,甘作富贵闲人。
幸而夫妻二人皆明达通透、心智澄明,且身子骨硬朗,如今虽年近八旬,头脑仍清醒如昔。这些年来严束族中子弟,纵有出仕者,亦不涉核心权职,多弃武从文。间有尚武者,亦只在军中任些不高不低的职位。如今虽门庭不似往昔煊赫,却得阖族平安。
岂不闻那些头脑昏聩,欲壑难填之辈,皆欲再谋从龙之功,使门楣更上一层,而今却多化作一抔黄土。
亦有耐不住冷凳,一心钻营者,反遭猜忌压制。若再放不下昔日荣光,执迷不悟,前车之鉴,恐不远矣。
尚书令权倾朝野,且是亲自登门相请。他未及而立,而太子尚在冲龄。以陈王府素奉的中庸之道,自然乐得借此台阶。纵使其妻言语有失,老王妃今日厚颜也定要美言。
这些年陈王夫妇深居简出,非重大节宴绝不露面,其中深意,郭皇后心知肚明,且乐见其成。此刻她说出这般圆融之语,不愿开罪任何一方,实属情理之中。
“也罢,时辰既到,宣人进殿罢。”
高亢的觐见声自月台清晰传下。兰浓浓深吸一口气推开他站直身子,强打精神朝他露了个笑,便微垂首,手提裙裾一步步踏阶而上。
覃景尧再是权倾朝野,今日这台阶也绝无可能与她同登。他收回手背在身后,缓缓握紧,目光追随着她的脚步寸寸抬高。
冬阳已升空,洒下稀薄金光,她冠服上的红色被镀上光晕,刺得人目眩。
他眼中已被光线灼得发黑,却仍不愿闭目或移开视线。心头翻涌的悔意被强行压下,既已决意要她入宫受封,要她亲承这份荣耀与身份,且已行至此步,便再无回头之理。
长长的红毯上,那道红衣身影愈行愈缓,甚至有些摇摇欲坠,
官靴已然抬起,却在即将踏上的前一瞬,悬停良久,终是落回原处。
这是第一次,她就在眼前,而他却不能上前,只能目送她渐行渐远。
亦是,唯一一次。
兰浓浓从未想过,这几十级的阶梯竟会让她感到绝望。依着规矩,她不能抬头,只能一直低垂着眼眸注视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