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就在江湖之中号称银龙剑,功夫了得,声音出口宛若洪钟。只听他朗声说道:“诸位英雄,老夫虽比不上欢喜大师、清风道长德高望重,但活了大把年纪,自认还算光明磊落,还请诸位英雄听老夫一言。当日我败在陆少侠手下,本以为难逃一死……”
杨天就虽已年过半百,精神确实极好,片刻功夫便将几个月前藏龙山庄的际遇说了个清楚,包括陆银湾如何将他先擒后“杀”,又如何妥善安置,令他假死:“咱们江湖中人常说:不杀之恩为大恩!老夫技不如人,原本纵死也不枉的,陆少侠是做大事的人,却还要为我这老不死的多费心力,实在是惭愧、惭愧!日后老夫这副残躯便任凭陆少侠调遣,鞍前马后,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他一语既罢,竟是将木拐向旁一扔,便要问陆银湾跪下,陆银湾骇了一跳,连忙上前将其扶住:“杨伯伯,万不可如此!这些时日委屈伯伯忍辱偷生,银湾已是过意不去,如何还能受此大礼,伯伯分明是要折煞我!”
杨天就却不住摇头:“陆少侠为中原忍辱负重,老夫所受何能及你万一。这一拜,既是为了老夫自己,也是为了咱们武林正道,无论如何,陆少侠当得起!”
世间传奇之事,莫过于死而复生,众人都以为杨天就几个月前便已死了,如今看见活人,早已被惊得不知该说什么。而杨天就方才一席话,竟是与欢喜禅师所言不谋而合,更是叫人瞠目结舌。
要知道,陆银湾之前在正道可是臭名昭著、叫人闻风丧胆的存在,如今魔头忽然摇身一变成了英雄,一时之间实在叫人难以接受。在场的诸位掌门无一不呆若木鸡,各自凌乱。
田不易生性鲁直,将杨天就的话颠来倒去捋了好半天,才将将明白过来:“湾儿,你、你竟是……”w。
他忽然一拍大腿,竟是喜不自胜:“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啊!我们湾儿自小就是极好的姑娘,侠义心肠,怎么可能当真去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呢!”欢喜之余,他却又控制不住地落下泪来,“哎,我的傻姑娘,你怎么不告诉师伯一声呢,师伯险些误会了你,你……你受了多少委屈呀!”
陆银湾见田不易一边欢喜一边落泪,连忙娇声宽慰,她握住田不易宽厚的手掌,笑嘻嘻地道:“我在圣教这些年,若是不替圣教立一两件大功,如何坐的上司辰堂主之位?圣教之中监视我的人多的很,若不是师公师伯们误会我,叫人以为我众叛亲离,我恐怕还不能这么容易叫秦有风信任哩!这般说来,我还要多谢师伯‘误会’我。要是我告诉了师伯真相,您肯定连凶我一下都舍不得了!毕竟从小就数田师伯最疼我啦!那样哪里像话?”
陆银湾惯常嘴甜会哄人,田不易越听她这般说,越是心疼不已,却又偏偏被她哄得忍不住笑出来。他叹了口气,眼眶通红地道:“你这丫头……”
陆银湾摸到田不易缺失的两指,亦是眼眶发酸,田不易见状连忙哈哈一笑:“没事的,不过两根手指,你田师伯现在练了左手剑,比原先更厉害呢!”
两人说说笑笑,竟是将其他人都丢到了一边。沈夫人不敢置信道:“田道长!你……你们也相信她了?”
欢喜禅师合掌道了一声“阿弥陀佛”,无奈苦笑道:“夫人,如今杨庄主和杨公子都已安然无恙,且站出来替陆少侠作证,你还有什么不相信的呢?”
沈夫人厉声道:“这妖女诡计多端,焉知这不是她的奸计?先故意施恩,留下后手,为的就是给自己预备一条后路,方便走投无路之时逃出生天!”
杨天就不禁有些好笑:“妹子,你这话就不对了。陆少侠要早在圣教东侵伊始,就想起来给自己留下这样一条不知作何用处的后路,那岂不是当真未卜先知了?今天是老夫自己要赶来的,可不是陆少侠叫我来的,又如何有利用一说?”
“即便如此,她伤人害命也是事实!只不过是杨大哥你侥幸逃过一劫罢了。巴蜀还有多少门派在她手下支离破碎,多少同胞被她残害致死,可说不清呢!”
“沈夫人,此言差矣!”杨白桑立时打断了她,“您有所不知,想当初秦有风欲将俘虏的蜀中六星盟弟子尽数屠戮,以打击中原武林的士气,若不是陆姊姊偷天换日,将十数封密信暗中掉包,死在圣教屠刀之下的正道弟子起码要再多数千人。这样大的功劳,如何还有残害同胞一说?”
他余光瞥见了裴凤天,立时又补充道:“对了,这一次峨眉崆峒沦陷,原本有数十世家子弟被圣教抓住,充做人质,也是是陆姊姊亲身涉险,才将人救了出来!说来惭愧,后来我们一行人又碰上了圣教左使,因为本事不济,再度落入敌手,若非陆姊姊从中周旋,哎,恐怕我们如今也没有命再回来了。裴伯伯,你若不相信,尽管问问裴姊姊。”
裴凤天转过头来看向裴雪青,裴雪青也不由得点了点头:“爹,的确如白桑所言。此前我们受制于圣教之时,的确几次三番蒙陆银湾搭救。她……之前并未亮明身份,我还不知内情,后来细细一想,的确太过巧合,的确是她在暗中助我们脱困。”
话说到了这份上,便是与陆银湾素有嫌隙的裴雪青
都开始站来为陆银湾说话,众人似乎再无不信之理。沈夫人却仍旧无论如何都不肯接受。
尤其是杨家父子、裴雪青连番驳斥她的时候,陆银湾却置身事外,仿佛看好戏一般抱着手臂笑吟吟地站在一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愈发叫她恼火。
“那又如何!退一万步说,就算她是好心,她、她也的确干了许多丧心病狂的事!陆银湾,你敢说你杀的都是圣教妖孽,从没有一个正道人士枉死在你手中么?”沈夫人叫道。
“不敢保证。”陆银湾笑了笑,“这些年来我杀过的人不计其数,多的是不想杀却不得不杀的。这些年我救过的人也不计其数,却还有数不清的人是拼了性命也没能救下来的。”
“我陆银湾从不保证自己是个奉公守法、宅心仁厚之人,说到底,只敢保证‘问心无愧’这四个字罢了。”。
“你还真是厚颜无耻!”沈夫人指着陆银湾对孟志广道,“孟道长,这妖女当初在藏龙山庄为难你们之时,难道也是迫不得已?你们怎知道她不是对当年被赶出师门之事怀恨在心,蓄意报复?你们都是一等一的用剑高手,无辜被砍去手指,你们就这么算了?”
原来几个月前裴雪青从藏龙山庄一路追寻雪月门到江南,曾将在藏龙山庄中的际遇说给沈夫人和裴凤天听,是以沈夫人这对这桩事了解得一清二楚。
田不易心中一跳,下意识地朝人群中望了望,果然看见孟志广的脸色不甚好看,心中惴惴:“师兄,银湾她也是为了大局,这……不能怪她啊。”
其实孟志广骤然听闻陆银湾潜伏圣教的事迹,心中亦是颇为震惊。若杨天就所言为真,那陆银湾回归中原无疑是对战局、对白云观的声誉都极为有益的事。但陆银湾从前在少华山上就与他不太对付,当年又是他亲口下令将其废除武功、逐出山门……若是陆银湾怀恨在心,怕是不肯与他善了。
他心中的这一层忧虑到底不好说出口,默了默,只淡淡地道:“师弟说笑了。我武功不济,纵使断了一根手指又有什么呢?倒是三位师叔剑术高绝,断指对于精进剑道颇有阻碍。最可惜的还是小云,正值少年剑术未成便断了一指,要重新练左手剑,大好前程毁于一旦,实在令人叹惋……”
纪小云断指的事情早就被师兄弟们知晓了,此刻见众位师兄师弟、师叔师伯的目光一瞬间落到自己身上,慌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自从被陆银湾逼迫着自断一指之后,心中着实留下了不小的阴影,对陆银湾可谓是又恨又怕。
一方面恨她害得自己武功大折,暗自发誓一定要苦练剑术,将来报仇雪恨;另一方面也常常想到自己断指时的场景,每每于噩梦之中见到少女美艳又邪气的笑容,都要骇到惊醒。他的眼睛望向场中一身紫衣的少女,又看了看自己的师父,不自觉地咽了咽唾沫。
田不易苦道:“小云,你湾儿师姐不是真心要害你的,你莫要恨她……”
纪小云偷偷抬起眼来,瞄了陆银湾一眼,蔫头耷脑地点了点头,却不敢说话。
陆银湾见状依旧很是平静,几步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云师弟,我知道此事你难以释怀,若真是如此……倒也容易。这样,我也自断一根手指,就当是还你罢。”
纪小云一听此言,心神俱震,猛地抬起头来,见她抬手抽出自己腰间长剑,眸光平静竟不似是玩笑模样,连忙按住剑柄,抓住她的手大叫道:“师姐不要,这如何使得?”
纪小云急得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之前的确是恨极了师姐的,不仅恨,还怕,很长一段时间晚上都睡不着觉,每次想到自己断指时的场景,都好像又一次被砍了手指一样疼。可如果师姐真如方才杨伯伯所说,是为了武林才要了我一根手指的,那我又有什么可介怀的呢?师姐肯为了侠义牺牲至此,我、我……”他猛一咬牙,大声叫道,“我纪小云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呀,断一根手指又有什么了不起!师父师叔都曾教导过我,行侠仗义是习武之人的本分。若是为了中原的百姓,为了武林,为了这人间的公义,师姐就是将我十根手指都砍断了,纪小云也绝无怨言!眉头都不皱一下!”
少年人原本就是最有血性的,说到激动处,竟是情难自抑,将长剑奋力插到地上,向陆银湾抱拳行了个大礼:“断指一事,师姐从今往后切莫再提,否则就是看不起我纪小云了!日后若还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师姐只管吩咐,小云愿为师姐赴汤蹈火!”
陆银湾原本只知道这小弟子天真纯良,却没想到竟也又这般热血果敢的一面,忍不住笑了出来:“好,好!纪小少侠的大名初次见面时我就记住啦,日后也定是要威震江湖,名垂青史的!”
刘张李三位老道年近耄耋,又向来护短,对本观弟子颇为溺爱,本就不会因为一根手指为难陆银湾。而纪小云少年意气,这一席话出口慷慨激昂,余下众人中就算还有想找陆银湾麻烦的,一时之间也不好意思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