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中黄庭坚身着绯色官袍,俯身持器,衣摆流云纹竟以天雨过天晴绒线绣就。那线取水青石染就,经七晒七晾、固色浸煮而成。细若游丝却韧逾弓弦,光下泛着泠泠水泽,连流云褶皱都似裹着清风,仿佛下一刻便要从绢上翩跹而去。
满殿只余绢轴展开的轻响,荆王看着那一幅幅孝图,竟也愣了神。
针脚细密如蚕丝吐蕊,配色雅致却不失灵动,连人物眼底的情感都绣得真切,他恍惚间想起那句“十指春风绣作花,银针穿线走芳华”,今见其绣于孝图,果觉名不虚传。
应不寐摇着折扇上前,目光在绣品上流转,唇角噙笑:“王爷,此等针底藏春,丝中纳景的手艺,若说她无能,倒显得你我有眼无珠了。”
荆王目光掠过绢轴上的天青流云,心中已漫上几分赞叹,这般手艺,纵是宫中绣坊也难及。
可转念想起她先前的说辞,分明是故弄玄虚,那点赞赏便又被压了回去,于是沉声问道:“你既有这般绣艺,亦将图绣成,方才为何故作姿态,戏耍本王?”
苏锦绣当即叩首,额角轻贴金砖,字字掷地:“小女万万不敢戏耍王爷。王爷素来以仁孝闻名朝野,待人宽厚,这是朝野皆知的。当日王爷命人将差事交予时,小女便暗自思忖,这差事繁复异常,还要小女短时间内绣完整套,莫不是小女先前有什么过错,惹得王爷不满,才以此相试?”
她稍顿,语气愈发恭谨:“是以小女接了差事便夙兴夜寐,三更起五更歇地捻线刺绣,只盼能赎清过错,从未敢有半分懈怠。”
“既是为太妃寿宴绣制孝图,小女斗胆揣测,此事或与旁人构陷有关。方才直言无能,并非故弄玄虚,更无半分凌驾折辱之意。王爷您对太妃的孝贤之心,早是传扬在外的佳话,难道会因小女一幅绣图的成与不成而减损分毫?您敬母的赤诚,是从骨血里透出来的,难道会因几句流言蜚语、些许小人猜忌而有半分动摇?”
“小女拙见,这幅图于您的孝心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俗物。即便没有它,您对太妃的情意依旧澄澈如清泉,半分不会掺假。”
“是小女僭越了,还望王爷恕罪!”
说罢,她腰身再折,行了个十足的大礼。
荆王听罢这番话,忽生几分羞愧,这般浅显的孝在本心的道理,连个小小女儿家都看得通透,自己竟还因旁人几句揣测、几分质疑,便执着于绣品成否,反倒落了下乘。
旁站的应不寐也怔怔看着苏锦绣,手中的折扇早停了摇动。
就在殿内气氛稍缓之际,一声清脆的“爹爹”突然从殿外传来。
苏锦绣跪伏时忽闻一阵铃声叮咚脆响,伴着轻快的脚步声从身侧掠过,带起的风里裹着一缕清甜的鹅梨香。
清脆的女声在前方响起,带着几分娇憨急切:“爹爹快让这位姐姐起来吧,她能绣出这般针丝裁云的活计,可是立了大功的,怎么还让她跪着?”
荆王被这声唤拉回神,方才那点羞愧还未散,又被女儿的话逗得心头一软,语气瞬间缓和下来:“好好好,起来吧,此事是为父失察,稍后必有重赏。”
苏锦绣依言起身,恰见个身着鹅黄绫裙的姑娘站在荆王身侧,发间系着金铃流苏,想来该是正是荆王嫡女岑晚楹了。
她颜若朝华,虽身着贵气绫罗,眉眼间却无半分骄矜,反倒满是澄澈的善意。
这便是与阿钦两情相悦的清平县主么?
论家世,是荆王府嫡出的金枝玉叶。论相貌,是这般娇丽温婉的好模样。论品行,更是这般不偏不倚、肯为素不相识的人直言辩解。
这般样样出挑,当真是顶好、顶配得上阿钦的了。
岑晚楹继续道:“爹爹,我方才在殿外听得真切,起初您竟想罚这位姐姐呢。您从前教过我的,忠言逆耳利于行,还有谗言如蛊,易乱心智,都是您逐字逐句在圣贤书里指给我看的,您忘了?”
“爹爹,您对皇祖母的孝心,就像我待爹爹这般真切,咱们王府上下和睦也是真的,那些外人嚼舌根的闲话,本就当不得真。”
她说着,又抬手指了指阶下展着的孝图,不容错辨:“您瞧这些绣品,这位姐姐得费了多少心思才绣成,您可不能再怪罪她了。不仅要恕她的罪,还要好好补偿,重重地赏才是。”
荆王当即含笑道:“楹儿所言极是。”语落,他转向苏锦绣,眸中厉色尽敛,只剩温和:“起身吧,你姓甚名谁?”
“回王爷的话,小女名唤苏锦绣。”苏锦绣依言起身,垂眸恭声作答。
荆王颔首,又问:“居处何在?明日本王便着人将赏赐送过去,省得你多跑一趟。”
苏锦绣闻言,忙再欠身:“回王爷,小女家居绣巷。此番绣图酬金,已足够贴补家用。且方才王爷与县主亦言孝心不在外物,小女亦素不重这些身外之赏,实不必再费心。”
岑晚楹适时开口劝道:“姐姐,爹爹既已开口,便是真心实意要赏,你且安心收下,莫要再推让了。”话音刚落,她又忽忆起苏锦绣方才说的“绣巷”,颊边倏然漫上一层浅绯,似桃花初绽,轻声道:“绣巷?那倒真是有缘,我有一友人,也在绣巷居住。”
苏锦绣心头像被细针轻轻扎了下,强压下心中酸涩道:“那可真是巧了。”
旁站的应不寐将她眼底的失落瞧得真切,悄悄伸手将她拉至身边夸道:“你今日这番应对,可真让我开了眼。”
苏锦绣还未及回应,上首的荆王已抚着胡须吩咐:“苏姑娘既有这般好手艺,心性又通透,晚楹的及笄礼绣活,便也交与你承办吧。”
此话一出,阶下的曲衔觞脸色骤然大白。
她先前在荆王面前婉转谗言,如今荆王这话,分明是回过了神,当众驳了她的颜面,往后王公贵族府中的绣活,怕是也都要落进华韵阁手里。
安尺素瞧她神色狼狈,心下微有不忍,刚要开口宽慰几句,曲衔觞却猛地屈膝行礼告罪。
荆王顾及颜面应罢,曲衔觞便不等安尺素再开口,提着裙摆快步出殿,仓皇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