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阶寂寂,一盏灯笼缓缓移动,走近一看,是太子与沈疏并肩而行。
这条路正是思正殿通往蘅芜宫的道路。
眼看就要断绝了生机,太子却有心情陪着故人一起游园。
沈疏一脚踏入,见四处都荒凉得不成样子,面有伤色:“当初,你为了诱我父亲上当,与我虚情假意。也是实实在在地陪了我几日,吃饺子,临帖子,看烟花,你那般心不在焉,我却看不见;甚至误以为我迟早入主东宫,以为江南崔氏女不过是你迫于形势接入宫来的跳梁小丑;我竟然错的那般离谱。”
段书斐淡淡道:“不必再提了。”
“我与殿下一同长大,殿下对我虽谈不上有多喜欢,却总该是留着三份情谊的;所以沈家灭门之后,我百思不得其解,殿下之心,为何会冷硬成那样。”
段书斐提高了灯笼,好照亮一些:“要怪只怪沈相贪得无厌,视本宫为敛财掌权的傀儡,才坏了我们之间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情谊。”
段书斐语气虽温和,却依旧不留半份情面。沈疏刚才发泄一通,眼下已经平静了些,听太子这般说话,只是冷笑着点了点头:“殿下至今不悔?也好。殿下本该如此。你叫我一夜之间尽失亲人,叫我改头换面不人不鬼;如今,皇帝马上就要颁下罪诏,要将你处以极刑,你无怨无悔,也当真无惧无畏吗?”
太子仰望墙角的一方天空:乌云缓缓移动,偶尔也洒下一寸半缕清明的月色。
“既成定局,悔有何用?怕有何用?我只是有些遗憾。”
“遗憾什么?当初没在沈府杀了我?费劲心机,却依旧没等到坐上那个位子的一天?”
“皇位么……”
段书斐掐断这话,又道:“当初把她接近宫来,便是打算娶她;谁知道一拖再拖,终是没能达成心愿;名正言顺地做他的夫君。”
沈疏温柔地笑了笑:“无妨的,她嫁与别人未必就不高兴,殿下切莫挂心;至于这天下是谁的,总之不是你的便是了。”
两人抚今追昔,未尝不是唇枪舌剑。
沈疏本以为自己心死,可今日听太子一席话,只觉得恨意滔天,竟是一点想死的意思都没了。
“殿下请回吧。我毕竟是个很重要的证人,你与我呆久了,终究会引来嫌疑;若我死在东宫,你的罪责更大。”
段书斐打量四周:“你真打定主意要歇在此处了?荒草寂寂,孤魂野鬼,你愿意与之为伍?”
“我自己不也是孤魂野鬼?殿下要是害怕,便赶快回去吧。”
段书斐笑了笑:“随你吧。”
他转身离去,蘅芜宫归于黑暗,沈疏的身影融了进去。
次日五更,沉寂多年的永晖殿臣工列阵;天子亲坐明堂,在那世间最高处,无悲无喜地看着这些疏远多年的国之栋梁。
想不到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上朝,便是要与这个儿子清算他所有的不孝之名。
残害国士,亲近反贼之后。
逼死生母,丧尽人子之道。
免三州赋税,致使国库空虚。
任战火蔓延,始终不肯镇压。
……
收买人心,独断专行。
居心叵测,朝野动荡。
言官一一列举,事实确凿,证据无缺,昭然若揭。
段书斐附身跪下:“儿臣认罪,请父皇责罚。”
此时的江南,暗黑的天幕扯开一道裂缝,一瞬间天地亮如白昼,窗外雨下如泼,崔狸在床上猛然坐起身来。
这一惊醒,才发觉浑身汗水淋漓,黏腻不堪。
坐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儿,却是再也睡不着了,起身朝窗外看去。迩园过去,越过几层蜿蜒的屋脊,半山腰处的一个角落似透着一星半点红光。
崔宅甚大,比整个东宫还要大上许多;崔狸白天虽然已经走过多遍,此时雨幕遮天,却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崔狸随意披了一件衣服,便出去了。
这暴雨中前行颇为不易,一路拾阶而上,等她赶到记忆中的地方,才知道是白日里来打探过的乐山园。只是漫天大雨中,哪里还有什么一星半点的灯光?
崔狸在一间屋子前停下,收了雨伞放在一边,开锁推门而入。
她吹燃火折子,仔细观察一番。奇怪了,明明看见有人在屋子里,怎么地面却如此干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