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那场自以为是的、英勇的反抗,像一个无人观看的、愚蠢的笑话。
没有了电视,我们家的晚上,就变得异常安静。静得能听见窗外那棵树的叶子,被秋风吹落时,打在地面上的、细微的“沙沙”声。
妈妈开始有了新的习惯。
她会在晚饭后,点上一盘蚊香,搬一张小竹凳,坐在我们家那扇朝北的窗户前,一针一针地,给我织毛衣。
那是一件深灰色的毛衣,毛线是她托人从市里买回来的,据说很暖和。
她的动作很熟练,两根竹制的毛衣针,在她手里,上下翻飞,发出“嗒、嗒、嗒”的、极有规律的轻响。
我则坐在她对面的小书桌前,假装很认真地,在看一本从曾文静那里借来的、名叫《读者》的杂志。
那本杂志,比我们课本上的文章,有意思得多。
有一篇文章,我印象很深,讲的是一个叫拉萨的、很遥远的地方。
文章里说,那里的天,蓝得像一块刚被洗过的、干净的玻璃,云彩,白得像一团团的棉花糖,伸手就能抓到。
还说,那里的人,都很信佛,他们会花上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用身体,一步一步地,丈量着去往圣城的路。
我当时就觉得,写这篇文章的人,一定是在骗人。天底下,怎么会有那么傻的人呢?路是用来走的,怎么能用身体去量呢?
我也是这样的人。想不通的事情,就觉得一定是别人在撒谎。
正对着那篇文章犯晕,肩膀就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是妈妈。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放下了手里的毛衣针,站到了我的身后。
“又在看这些没用的闲书。”她说着,语气里,却听不出什么责备的意思。她伸出手,把我那本摊开的杂志,拿了过去。
她的手指,很长,也很白,因为常年做家务,指尖上有一层薄薄的茧。
我看到,她今天,给自己的指甲,涂上了一层新的颜色。
不再是以前那种张扬的、蔻丹般的红色,而是一种很浅很浅的、近乎于透明的肉粉色。
那颜色在灯光下,泛着一层温润的、像珍珠一样的光泽,让她那双手,看起来,比平时更多了几分属于女人的、不那么张扬的精致。
她拿着那本《读者》,一页一页地,慢慢地翻着。
她翻得很认真,像是在检查我的作业。
当她翻到那篇讲“拉萨”的文章时,她的手指,停了下来。
“拉萨……”她看着那两个字,轻轻地,念出了声。那声音,很轻,很轻,像在说一个她从未去过,却又在梦里,见过很多次的、遥远的地方。
她看着那篇文章,看了很久。久到她手里的那本杂志,都因为出了神,而微微地,垂了下去。
我看到,我们家那盏昏黄的、十五瓦的灯泡,光线从她的头顶,照下来,在她那头刚刚洗过的、还带着一点潮气的短发上,投下了一小圈柔和的、毛茸茸的光晕。
她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留下了一小片扇形的、淡淡的阴影。
她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像一尊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安静的雕塑。
我不知道她在那篇文章里,看到了什么。是那片像玻璃一样蓝的天空,还是那些用身体丈量着道路的、虔诚的人?
我只知道,那一刻,我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很奇怪的、说不出的难过。
我忽然觉得,我妈妈,她也很像那些去往拉萨的人。
她也正在用她自己的方式,用她那双涂着淡淡肉粉色指甲油的、漂亮的手,用那一针一线的、永不停歇的劳作,在我们家这间充满了烟火气和霉味的小屋里,沉默地丈量着她自己的、那条看不见终点的、去往圣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