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难道不想活着出县么?”
隔着阔庭枯树,殷素的话穿风。
堂中四人闻声转目,却见东厢门槛处,坐着那位面色苍弱的女娘。
殷素从未扬声至此,厚氅下细微起伏,沈却知晓,此番一句已消耗她些许心神。
他指腹扣紧素舆,很快推着她再度出屋,来到张隆身边。
“妾身残至此,仍想活着出凤台,张公受那夫妇二人托孤,难道不想带着他活下去么?”
午时的天仍旧残留大雨不褪的阴沉,天光落在殷素面间,显得惨白无比。
“我知道,张公是位好人,尚有仁心,若无张公相救,只怕妾与叔父婶母一家早归亡途。”
张隆望着她的手腕与腿脚,放声笑出来,眼角的泪光隐在暗处。
“错了。”
“我张隆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他抬起臂膀,仰天嘶吼:“宅中一十一人,全是老夫,亲手送至黄泉路!”
“甚至杀尸之地,也在我宅。”他的那双手渐渐无力垂下,声也颤抖,“我亲望着惨叫与血迹一路延绵……”
“可我不曾悔!”他再度扬声,猛地转向殷素,倾身攀住舆扶,“你知晓何为人性么?”
沈却神色一变,用力拽着素舆后退,腰间佩玉撞出清响,“张县尉,还请待吾妹有些分寸。”
张隆置若罔闻,“我敞开大门,亲迎将军入宅杀人,因为不是他们死,便是我死。”
“凤台县并不缺粮,可缺人胆。我护着他们,同将军们周旋,可奴仆褪不去骨子里的贱!他们竟要合谋将我命奉与将军!”
他硬着身脊一辈子,唯独因凤台县突起的这场祸事而低头折腰。
那日也是场大雨。
泥泞满道,他跪在那儿低求,“还请将军高抬些贵手,副使图谋,某必不会阻,但还请能放过我宅中奴仆,余下百姓悉数由将军处置!”
将军只轻蔑一笑,却还下了马装模作样地扶起他身,“张县尉,为着些贱民跪,失了身份,张县尉会后悔转头来寻本将的。”
可他对旁人的冷漠,造就了奴仆们的无情,于是张隆的心变硬了。
他惨笑,慢慢转过身朝向沈顷,“我并非骗你,十日后能活着出凤台县的,只有官,没有民。”
“不过,沈公与妻儿尚可活着出去。”
沈顷那句“可我非官”哽在喉间发不出,他意识到身后有无双眼睛,身前亦是。
但素舆上的女娘只抓住副使二字,且固执迎着风道:“凤台县的兵将是宣武镇副使陈平易的手笔。”
此为一句肯定。
张隆望向她。
却见殷素又问:“他想做什么?”
她太不信陈平易敢反,却又仍抱一分希冀,况沈却也言,他此刻尚在汴梁。
“沈娘子好利的一双眼睛。”张隆笑了笑,“却不知这双眼可识进退?副使欲成大事,你等还是先顾忌己身。”
他牵过身后小郎君的手,一步一步带着他朝前行。
在众人各自怔怔之际,那道一高一矮的背影,忽而停住了。
风裹着他的话传遍整个堂院,“但与沈公同行的奴仆,一个都活不下去。”
王代玉抖着手,终于撑不住脚,堪堪欲坠,沈顷慌忙去扶。
“他这是……这是杀人诛心呐!”她虚望着渐远的背影,死死攥紧沈顷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