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顷极早看清这一事实。
亦急切想要摆脱一眼可望到头的命运。
于是在阿耶的推波助澜下,这顶宰相乌纱帽被掀翻,沈顷一路自长安被贬颍州。
那时颍州战乱频频,苦日子难言于表,但沈顷甘之如饴。
比起呐喊无门,如今他身立颍州,倒还能仰天唤一声痛快。
直到唐廷不复存在,朱梁横空而起,带血利剑一击便刺穿颍州看似平静的日子。
大梁急需一个正身立命的机会,他拿着唐廷玉玺,披着皇帝袍衣,犹觉不定民心。
于是旧唐官员,成了新帝下一个目标。
沈顷一家人被明请暗逼地来到开封府。
再一次辗转皇帝跟前,拒绝并非轻而易举,沈顷身上系着一家老小的性命,他不愿再卷入漩涡,却又不敢直抒胸臆。
直至阿耶带着她自幽州而来。
沈顷见着他时,目中惊愕,久久不能回神。
或许在沈顷眼里,阿耶还是个好人,不该是随大梁一道割据的藩镇。
可随即那目中惊愕渐渐消散,取而代之是同病相怜的痛意。
乱世哪里还有什么忠君爱民,能叫一家老小好好活下去,便是天助万幸。
人人自苦,藏起一层又一层的不得已。
颍州两载,他们时常同沈顷一家往来,皇帝散了几分逼着他的心气,也许是帝王寄希望于阿耶能劝服沈顷,又或许是坐上触天高位,酒色财气环身,早忘了定那无畏民心。
总归阿耶带着她回幽州的第二年,她便从阿耶口中得知,那位瓷娃娃似的小郎君,已随着他父亲母亲南下颍州。
“茹意呀,你该庆幸你阿耶乃是武夫。”殷尧抱着她上马,笑叹道:“不然便要同你念着的那位小郎君一般,整日沉闷闷的。”
“我尚能提刀,他们又能举什么护命,不同文仕追随的风气一般,草草抹了脖子,便是万幸事咯。”
从前殷素并未听此话入心,可如今隔着十三载的陌生,再次与之相遇相处,她才品悟出阿耶话中深意。
乱世唯武夫被唾弃,也唯武夫可自护。
沈却的性子或许正是因辗转逃命,懈不得半分心神,才会自小老成敛静。
她忍不住抬眉,目光停落于那张面无神情的脸上。
那如王夫人所言,沈却想做之事,又是什么?
沈却似有所感地移目,便与殷素那双探究眸相对。
他默了半晌,朝王代玉回话,“阿娘,即便是在上元城,父亲亦不会同意。”
“况如今,我也歇了这个心思,于阿耶阿娘膝下尽孝,便是儿现下心之所往。”
王代玉看看殷素,又瞧瞧沈却,只能重重叹息,“罢了。”
余下数言,她吞回肚子里,抱负与安危孰轻孰重,她必是要择后者。
杨吴虽安,能安至三十载不起硝烟,不代旁国?
王代玉自是不信的,她也晓得沈顷轴愣的脾气。
倒不如,一家人安安稳稳的,先过好眼前日子。
热闹渐散,奴仆各自忙活,须臾暖意密照的阁内只余两人。
殷素视线久落沈却身间,顺之而上,凝望那张脸。
郎君朝她偏眸,似已看透她心间所想,“二娘想问什么?曾经么,还是现下?”
殷素眉梢轻挑,正欲出声,却不想被忽掀帘而入的仆役断了话根。
霜雪一路包裹,又踏屋见暖,竟仍不褪寒,只听那一字一句冰锥似的,未给她半分缓和,直戳心房——
“宅门外来了位郎君,捎带封信,言此书需亲递付于沈二娘,方才肯安心离去,如今,人正候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