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含章唇角微扬,她知道卢蔌玉的这个阿弟确实是有几分真才实学在的。她适时地开口道:“子偁兄此诗,得其神趣。诗如其人,能于纷扰中守此静气,观其自在,方是真正超脱。”
她寥寥数语,不着痕迹地将其品格抬至名士的高度。说完又自觉有些好笑,卢子偁这个人虽有几分才气,却实在和超脱之士无半分关系。
那博士见议论声小了下去,便接着念宋授一的诗:
“青山青,何巍巍,山下贫家寒无衣。阿翁斫薪腰斧折,稚子啼饥面色黧。我见青山亦垂泪,青山何时富蕨薇?愿得青山化金粟,遍济苍生俱饱暖。”(注2)
此诗一出,满场先是一静。与卢子偁的淡远空灵截然不同,宋授一的诗带着泥土的沉重与悲悯,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诗中“腰斧折”、“面色黧”的惨烈画面,刺痛了这些习惯于风花雪月的神经。有世家子微微蹙眉,他们眼里的青山当是和逍遥自在、山中仙人和文人风骨联系在一起的,如此低贱之物如何能够成为被歌咏的对象?
钟含章心中微微一沉,她有一百种方式来说明此诗如何不如卢子偁的诗。但她却发现自己有些说不出口,这首诗让她感到一种悲哀的不安感,如鲠在喉又无法忽视,以至于她甚至没有发现孟策纵正直直地凝视着她的不安。
那道熟悉的声音自身侧响起:“好一个‘愿得青山化金粟,遍济苍生俱饱暖’!宋生此诗,肺腑之言,振聋发聩,莫说三甲,便是为今日魁首也不为过。”
孟策纵的声音唤回了钟含章一瞬的失神,她迅速镇定下来,从容答道:“授一兄心系黎民,令人感佩。然诗者,缘情而绮靡。清风苑之会,意在抒发性灵,探求玄理。忧国忧民,自有庙堂奏对。若混为一谈,恐失风雅本意。”她将这番话说得迅速而笃定,似是不愿再多回想那一瞬的不安。
孟策纵冷笑一声:“既然如此,方才诸位品评卢生之诗,盛赞其冲淡闲远,林泉高致。却不知这份名士风骨可能抵御北方胡骑?这份隐士闲情可能治理一方百姓?亦或是,只需清谈玄理,便可安邦定国?”
钟含章面色微沉,知道不能再回避。她迎上孟策纵的目光,声音清越却坚定:“殿下此言差矣。风骨乃立身之本,清议乃舆论公器。世家子弟,自幼习圣贤书,明礼义廉耻,其胸怀格局,非止于词章。治国安邦,岂能徒恃刀兵吏治,而无德操以为根基?我等所品,正是这根基之深浅。”
孟策纵上前一步,靠近钟含章,低头看向她的眼底:“本王却不知这品评的标准,是由谁而定?是由这曲水流觞间的诸位高门,还是由天下百姓?”
此言可谓诛心,两人之间的气氛瞬间紧绷。
钟含章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声音依旧平稳:“殿下忧国之心,含章敬佩。然则,世间之事,并非非黑即白。世家绵延数百载,所承所载,非仅权势,更是家学传统。寒门俊才,若有真才实学,朝廷自有擢拔之途,譬如殿下麾下,岂无栋梁?今日雅集,不过文人游戏,殿下又何必如此认真,徒增戾气。”
两人的目光争锋相对,一个野心勃勃,一个寸土不让。片刻之前,曲池边半真半假的坦诚好似随着最后一抹暮色消逝于天际,不留一丝痕迹,仿佛从未存在,仿佛只是醉意中的幻梦。
孟策纵深深地看着她,忽然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钟娘子巧舌如簧,本王领教。但愿娘子心中所言,并非仅止于此。诸位,继续风雅吧。”
他转而看向一旁面露赧色的宋授一:“宋生之诗,本王甚喜之。如蒙不弃,明日可至雍王府东曹任职。”
宋授一不曾想到竟有此奇遇,深深向孟策纵做了一揖:“谢雍王殿下厚爱,卑职惶恐受命。”
孟策纵示意宋授一不必多礼。他再未看钟含章一眼,转身向清风苑外走去。
钟含章望着孟策纵离开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一切都被一侧的孟宜周尽收眼底。她斜倚在一张大梨花木椅上,颇有意味地看着钟含章与孟策纵两人体面周全下如野兽般的撕咬。
孟宜周对这两个人皆无好感,所以她乐得看他们互相折磨。说实话,她不在乎孟临衡和孟策纵谁做皇帝,但很明显孟策纵比孟临衡更不可控,孟宜周不喜欢这种不可控的因素存在。至于钟含章,她太聪明了,世家不需要有如此聪明之人。
不过相较而言,孟宜周还是更不喜欢她这个好侄儿。她讨厌孟策纵看她的眼神流露出不加掩饰的窥探与恨意,就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是她害死了那个人一样。
孟宜周对孟策纵的自以为是厌恶至极。他凭什么以为自己对秦徵的死无动于衷?她在夜里望着窗外那棵榆树时辗转难眠的思绪他又怎么会知道?
孟宜周懒懒起身,走到钟含章身边,粲然一笑:“本宫倒是觉得钟大家所言更有道理,宋生此诗好则好矣,终非诗之正格。今日毕竟是诗会,诸位以文会友,自然文采为上。陈旻你觉得呢?”
陈旻当然是支持卢子偁的,不过碍于雍王殿下的面子不好直接裁定。既然钟含章发话了,他自然会顺滑地站在世家这边。眼下见长公主殿下也与钟含章想法一致,更是别无二话,只连声道:“臣也以为钟大家所言甚是,合乎诗之本旨。”
钟含章淡淡一笑:“既然文炳兄和诸位博士、文学也无异议,那三甲之选也可定下了。”
当落日最后一抹红晕隐于西山之前,孟策纵踏进了雍王府的马车。他一掀开帘子,就看见了已经坐在里面的裴瑗。
孟策纵没管他,先朝车夫道:“走吧,回王府。“
马车缓缓行驶后,他才对裴瑗道:“你怎么在这?”
裴瑗闭着眼懒懒地靠在车厢上:“本来以为要闹得很晚,就让车夫先回去了。没想到怪没意思的,干脆直接回去得了。你待会儿得负责把我送去裴府。”他像想起什么似的,又睁开眼问了一句:“出来太早了都没看到诗会结果,结果如何?昭明一切都顺利吗?”
听到裴瑗直呼钟含章的小字,孟策纵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他冷言道:“你不如自己去问问她。”
裴瑗低声地“嗯”了一声,便又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孟策纵觉得裴瑗今日安静地过分,似有心事,不过他不愿说孟策纵自然也不便问,于是两人各自怀着各自的心事沉默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