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两封信用火漆封好,命人连夜发往荆州和雍州。仆人不敢怠慢,收好两封信便去安排驿马传送。
孟策纵让人连夜把信送走,多少也有些怕自己生悔的意思。
他今日对钟含章说的那番话确实是半真半假。
比如他说自己没有把握能让孟临衡收回这道赐婚,就是假的。
孟临衡确实不便违逆王太后的遗命,但只要给他足够分量的筹码,孟临衡总归会点头,背负一些不轻不重的指责便可以获得实实在在的利益,纵使是皇帝也会心动。
毕竟,活着之人的利益要比死去之人的愿望更加重要。
所以,他与荆州之约实可践诺。但他今夜还是把那封信发出去了。
孟策纵从不做不确定之事。从他跟着父亲孟治踏上沙场的第一天起,孟治就告诉他,为将者在战场上的每一个决定都关系着数万人的命,所以他不会因为自己的不确定把将士们推向一个未知的险境。
可他此刻却第一次对自己的决定感到未知的惘然。
继续履行荆州之约是他谋划已久的一条毫无意外的通途,他可以稳妥地获得极大助力。但突如其来的赐婚和钟含章的出现让他开始动摇,是否要走这条稳妥的通途?
孟策纵立于窗前,夜色如水,银河漫漫。天狼星自南方升起,其光锐利,其色青白。它以一种近乎蛮横的炽亮,灼烧着如墨的夜幕。周遭的群星在它的辉光下,瑟缩成黯然的一点。连今夜那轮清瘦的弦月,也仿佛被夺取了魂魄,显得模糊而失神。
他的眸子被天狼星映照得清亮。
孟策纵有些无奈地想,有时候第一眼就撞见到了最璀璨的明星,便再也看不到别的星星。
另一条路虽前途未知,险象环生,于孟策纵而言,却远比坦途更具诱惑。他若是贪图安逸,大可以在雍州做个富贵闲人,但他生来就是要去争去抢。他想要的东西,无一不是束之高阁,求而不得。
既然求而不得,那他只好去堂堂正正地抢过来。
他从不信奉折中之论,他只愿站在最高处,拥有最想要的东西。
孟策纵走到书架旁,架子最上端一层摆着一个精巧的书函。书函虽放在最上端,却无一丝尘埃。他打开书函,拿出里面的书。这是他于东擎书院读书时所用的《诗经》,书页已经泛黄,他那时所写的字迹也已些许模糊。
惟有书中所夹的那藤纸依然字迹如新。章程小楷端正规矩,却自有一种飘逸清劲之气。藤纸之上,是一篇不长的策论,孟策纵其实看过几遍就已经记住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拿出来,也许还是想稍稍慰藉内心的不确定。
“文德昭,则可以匡国朝,致雍熙,稷、契、夔、龙是也;武功烈,则所以征不庭,威四夷,南仲、方叔是矣。昔伊尹之为媵臣,至贱也;吕尚之处屠钓,至陋也。及其见举于汤武、周文,诚道合志同,玄谟神通;岂复假近习之荐,因左右之介哉!《书》曰:‘有不世之君,必能用不世之臣;用不世之臣,必能立不世之功。’殷、周二王是矣。若夫龌龊近步,遵常守故,安足为天下言哉!”(注)
他想起写下这篇文章时的钟含章玉立风前,顾盼神飞。看清大周“龌龊近步,遵常守故”的是她,想要“匡国朝,致雍熙”的是她,今日维护所谓世家风骨的却也是她。
孟策纵嘴角带上了几分意义不明的笑意,他从未如此渴望看清一个人的心。
他将藤纸又妥帖放回书里。他这才注意到,这虽是上好的剡溪藤纸,过了这么多年,纸的边缘却也已经开始泛黄发脆。
孟策纵轻叹一声:“钟含章,你最好不要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