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怔怔地看着,仿佛想从这张熟悉的脸上,辨认出那些被病痛和悲伤篡改的痕迹。
在身体情况基本稳定后,治疗进入了更深入的阶段。王医生在查房时,提出了系统的检查计划。
“星语,为了更全面地了解你身体内部的状况,我们需要做一些必要的生理指标检查。”
王医生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和,带着解释的意味,“情绪的剧烈波动,不仅仅是心理层面的问题,它往往与大脑内的神经递质、激素水平,甚至是神经电生理活动密切相关。”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耿星语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被动地接受着各项安排。
抽血查激素是在一个清晨,护士在她手臂上系上压脉带,冰凉的酒精棉擦过皮肤,带来一阵短暂的瑟缩。
针头刺入静脉时,她看着暗红色的血液汩汩地流入细长的采血管,一管,接着又一管。它们将被送去分析皮质醇、甲状腺激素、性激素……
那些她看不见摸不着,却仿佛在幕后提线,操纵着她喜怒哀乐的无形之手。她盯着那些承载着她生命秘密的管子,感到一种奇异的抽离——
她的痛苦,她的狂喜,她的绝望,最终竟能被量化成试管里这些冰冷的数据吗?
脑电波检查则是在一个安静得只剩下仪器嗡鸣的房间里进行。技术员在她的头皮上精准地贴上一个个冰凉的电极,黏糊糊的导电膏带来不适的触感。
她闭着眼,躺在检查床上,听着指令——“现在,请放松,闭上眼睛……好的,现在请睁开眼睛,平静呼吸……”
她能感觉到细微的电流似乎在捕捉她大脑皮层的活动,那些混乱的思绪、不受控制的情绪风暴、抑郁时的迟滞、躁动时的奔逸,是否也会在这些弯弯曲曲的图谱上,留下如同地震波般剧烈起伏的痕迹?
她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放在显微镜下观察的病变组织,所有的隐秘都被无情地解析、记录。
这些客观的检查,并没有带来解脱,反而加深了她的异化感。她不再仅仅是一个“心情不好”的人,而是一个激素失衡、脑电波异常的病人。
她的痛苦被赋予了冰冷的生理学解释,这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如果连她的爱与恨,悲伤与狂喜,都只是化学反应和电信号的结果,那么,“耿星语”这个人,她的意志,她的灵魂,又存在于何处?
几天后,王医生拿着厚厚的检查报告,再次坐在了她的床边。他看着那些数据和图谱,神情专注而凝重。
“星语,”王医生将一份报告递到她面前,指着几个波动的曲线和数值,“你看,这是你的脑电图报告,显示在安静闭眼状态下,你的α波节律紊乱,并且出现了少量非典型的棘慢波。这并非癫痫的特异性表现,但在情绪障碍患者中,有时可以观察到这种神经电生理的不稳定性。”
他又翻开另一份血液检查报告:“同时,你的血液检查结果显示,你的皮质醇水平显著高于正常范围。
这是一种‘压力激素’,长期处于高位,会直接影响情绪调节中枢,让人始终处于一种‘应激’状态,耗竭你的心理能量。”
他放下报告,目光温和而坦诚地看向她:
“这些生理指标的结果,并不是在否定你的感受,说你的痛苦是‘想出来的’。恰恰相反,它们从生物学层面证实了,你的大脑和身体,正处在一场真实的、剧烈的风暴之中。你的情绪失控、精力波动,甚至那种‘身边一切都不真实’的疏离感,都在这场风暴中有其生理基础。”
耿星语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那些她看不懂的曲线和数字上。它们像一张陌生的地图,标注着她内心那片混乱疆域的生理坐标。
王医生继续解释,语气清晰而慎重:
“结合这些客观检查,以及我们长期的临床观察和你描述的症状——那种不符合现实基础的情绪高涨与低落交替,精力与思维速度的显著变化,以及此次在混合状态下产生的极端冲动行为……所有这些证据链都指向了一个更复杂的状况——双相情感障碍。”
耿星语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捏紧了病号服的衣角。
“这意味着,”王医生的声音放缓,带着引导,“你的情绪可能会像乘坐一辆刹车失灵的过山车,有时陷入抑郁的深渊,有时又可能被抛向情绪异常高涨、精力过剩的‘躁狂’或‘轻躁狂’阶段。在那种状态下,理智的闸门会变得脆弱,更容易做出像这次一样……危险的决定。”
他停顿了一下,给予她消化信息的时间:“这也意味着,我们的治疗策略需要从根本上调整。之前的抗抑郁药物可能需要停用或调整,因为在不稳定的双相背景下,它们有时甚至会加剧情绪的波动。未来的核心将是心境稳定剂,它的作用是帮助你的大脑建立新的平衡,减少这种极端的情绪摆动。心理治疗也需要针对这种情绪的极端波动来开展。这是一个比单纯的抑郁症更复杂的挑战,你需要有心理准备,星语。”
过了很久,耿星语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带着一丝空洞的嘲讽回应:
“所以,连我的痛苦……都升级了,都有‘科学依据’了,是吗?从‘想太多’到‘激素和脑电波出了问题’。”她扯了扯苍白的嘴角,“是不是……更证明了,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病人’?”
“不,”王医生的声音坚定而温和,他直视着她的眼睛,“这些检查结果,是帮助我们更接近你痛苦的真相。而真相,无论多么难以接受,都是有效治疗的第一步。它们告诉你,你不是‘作’,不是‘脆弱’,你是在生病。而生病,是可以治疗的。这条路会更难,需要更多的耐心和勇气,但绝不是无路可走。”
这次自杀未遂、系统的生理检查以及随之而来的新诊断,如同最终的科学与临床双重判决,直接导致了她的休学。
身体与精神的双重崩溃,让她再也无法维持任何“正常”的表象。那个由谎言、疾病、死亡、破碎的爱以及此刻被证实的、紊乱的生物学指标共同构筑的世界,在她选择吞下药片的那一刻,彻底显露出它狰狞且无从辩驳的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