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短不过二十年的一生,总是在和死亡打交道。
小时候是挨饿,歌伎生下来的孩子本该掐死,他靠着那些歌伎舞姬的救济才勉强活下来。
稍稍长大些,裴家人发现他敢偷揍府内宾客,替那些歌伎舞姬出头,时常将他吊在树上抽。
他皮糙肉厚,不觉得疼。
真正疼的,似乎只有十四岁那年入雒阳。
他年少莽撞,从裴从禄的册子里偶然得知自己的生父之后,带着一腔救母的孤勇,还有一点对父亲的孺慕,远赴雒阳。
他赔上了半条命,一根舌头,却连覃敬的面都未曾见到。
听闻覃敬带着他的嫡长子去了邙山狩猎,亲手教他骑射。
而他真正的长子,血淌在砖缝里,还喘着一口气,却被人用席子裹了裹,趁夜色扔去乱葬岗自生自灭。
他不喜欢雒阳,不喜欢雒阳那些轻飘飘的贵人。
华美的裙裳很轻,素纱蝉衣被风一吹,便像雾一样飘起来。
人的命运也很轻,他们一句话,就可以断绝他投身从戎的路,让他一生都别想堂堂正正实现自己的理想。
……那就去做贼好了。
做贼有什么不好的呢?
律法、规则、尊卑贵贱,在剑下都将烟消云散。
见不得光也没关系,被人唾骂也没关系,至少他的命是由自己做主,而不是路边一条野狗,任由旁人来踹来杀。
死也死得有点尊严。
他的眼皮有点沉,好像听到了脚步声,裴照野握着剑的手紧了紧。
然而——
在死亡的命运找到他之前。
“裴照野!”
他的心上人先找到了他。
裴照野还维持着拔剑的姿态,却落进了一个软而香甜的怀抱中。
他骤然僵住。
“……我找到你了,我就知道,我会找到你的。”
红日喷薄而出,破晓下,骊珠紧紧地拥着他。
吧嗒,吧嗒。
滚烫的眼泪溅在他的后颈。
她知道他会在这里。
哪怕伪装得再好的人,也会在临死前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
她还记得,前世扶灵回来的副将对她道:
大都督回光返照之时,让我等背着他去神女阙的山巅上,他说,那里能看见山,能看见月。
山是北地十一州的山,月是雒阳的月。
他枕着山月死去。
但这一世,他缓缓回拥着她,胸腔中吐出一口久久压抑的郁气。
心底某处轻盈起来,像是浸在温水中。
“我还以为公主再见到我,会先给我一巴掌。”
他低低地笑。
有那么一瞬间,骊珠恍惚了一下,分不清这句话到底是谁在对她说。
她的心底微微酸涩,化作更多的眼泪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