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孟玉楼和孟安撕心裂肺般的哭喊声,凄厉地划破了客栈死寂的夜空,闻者无不动容心碎。
孟张氏,这位一生操劳、晚年又饱受家破人亡与病魔双重摧残的妇人,在亲眼确认了一双儿女终得安全,并将心中最大的牵挂——女儿玉楼的未来,郑重托付给眼前这位如山岳般可靠、手段通天的年轻人后,仿佛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耗尽了最后一点生命烛火,带着一丝艰难挣得的解脱和深深的安心,溘然长逝,撒手人寰。
母亲骤然而逝,丧事刻不容缓,更不能委屈了老人家最后的路。
王伦强压下心头的沉重与对世情无常的喟叹,立刻命霍乌持重金前往阳谷县衙,不仅要最快速度办妥落户文书,更要即刻购置一处像样的房产,用以体面、风光地操办这场丧事。
阳谷县衙上下早己风闻这位“东京王公子”的豪阔与手段,一听是他要买房办丧,哪里还敢有半分怠慢?
知县陈文昭亲自过问,心思电转间,立刻想到了那处自西门庆伏法后被官府查封、因其间牵连人命过多而一首无人敢接手、却也堪称阳谷县第一豪奢宅院的三进大宅。此宅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极尽奢华,正好拿来做个顺水人情。
陈知县大笔一挥,以“抵偿官银,特事特办”为由,将那宅院以一個近乎半卖半送、低得惊人的价格,“处理”给了王伦。衙门胥吏办事效率前所未有之高,地契房契瞬间办妥,成交价甚至比市价还低了两成不止,这其中蕴含的巴结与“心意”不言而喻。
当王伦一行人踏入这所曾经象征着西门家煊赫权势的宅院时,一股奢靡与腐朽交织的气息扑面而来。讽刺的是,西门庆之父西门达那口积满了厚厚灰尘、散发着霉味的廉价薄棺,竟还孤零零地停放在正厅那原本该是家族最尊贵位置的灵堂里,蛛网密布,无人问津,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昔日主人的富贵荣华终成空,世事变幻之无常。
王伦面沉如水,只随意花了区区几两银子,便吩咐几个胆大的闲汉,将西门达那口碍事的棺材草草抬出,寻了个城外乱葬岗随意掩埋了事,仿佛清理掉一件陈旧碍眼的家具。
随即,他雷厉风行地命人彻底清扫、冲刷、布置正厅,撤下所有带有西门家印记的装饰帷幔,高悬起惨白的丧幡,点燃碗口粗的白色牛油长明灯,将孟夫人那口虽不名贵却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柏木灵柩,庄重地安置在厅堂正中央。
这座原本冰冷而充斥着暴发户奢靡气息的宅邸,几乎在一夜之间,便被一种庄严肃穆、哀戚沉重的丧仪气氛所彻底笼罩。
在王伦沉稳的主持和雄厚财力的支撑下,孟夫人的丧事办得异常风光体面,规矩方圆,一丝不苟。他换上一身毫无纹饰的玄色素服,亲自站在灵堂一侧,神情肃穆,接待着闻讯后络绎不绝前来吊唁的各方宾客。
“东京王公子买下西门庆旧宅,为孟家遗孀风光大葬!”这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瞬间传遍了阳谷县的大街小巷,引发了前所未有的轰动。
这位神秘的“王公子”不仅富可敌国,背景深不可测,更在本地置下了凶名在外的西门庆旧宅!其魄力与能量令人咋舌。一时间,阳谷县内有头有脸的名流士绅、富商大贾闻风而动,趋之若鹜!
谁不想借此千载难逢的机会,攀附上这位看似手眼通天、翻云覆雨的人物?西门庆的旧宅门前,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车水马龙、冠盖云集的景象,与昔日西门庆在世时的热闹相比,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知县陈文昭也亲自乘轿而至,带着一份极其丰厚的奠仪前来致祭,在孟夫人灵前三鞠躬,态度恭敬异常,言辞恳切,做足了姿态。
有父母官亲自带头,阳谷县城里但凡排得上号的乡绅、商号掌柜,几乎一个不落,悉数到场,生怕慢了一步便显得不够恭敬。
宽敞却因人流如织而显得有些拥挤的灵堂内,哀乐低沉迂回地吹奏着,香烛燃烧的青烟缭绕盘旋,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真诚悲伤与世俗功利的复杂气息。
吊唁者们人人脸上堆满了程式化的肃穆,对着孟老夫人那略显陌生的灵位深深作揖,口中说着千篇一律、毫无温度的“节哀顺变”、“老夫人早登极乐”等套话,目光却早己飘忽。
然而,当这短暂而必要的仪式性哀悼结束,他们的目光便如同被最强劲的磁石吸引,不由自主地、热切地投向了灵堂侧边那位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气度沉凝如山渊的素衣公子——王伦。
“孟姑娘节哀!万万保重玉体啊!孟老夫人得蒙王公子如此仁德厚葬,礼仪周全,风光无限,实乃前世修来的福泽深厚,身后哀荣至极啊!”
“王公子真乃世间罕有的仁义无双之士!收留孟家遗孤,更亲自主持操办如此体面丧事,扶危济困,义薄云天,实乃我辈楷模!令人钦佩之至,五体投地!”
“在下城西‘永昌’粮行东主钱不多,久仰公子大名真真是如雷贯耳!今日特来拜祭老夫人,一点微薄心意,实在不成敬意,区区五百两奠仪,还请公子在老夫人灵前代焚,聊表在下哀思之忧…”
“王公子,丧事最是劳心费力。瞧公子清减了些,舍下己在‘醉仙楼’略备薄酒素斋,环境绝对清幽雅致,万望公子今夜务必赏光移步,容在下略尽地主之谊,也为公子解解乏…”
各种露骨的奉承、小心翼翼的攀附、精心准备的名帖、以及分量一个比一个惊人的奠仪,如同潮水般纷至沓来。灵堂内外,哀乐声声中,俨然成了另一个觥筹交错、暗流汹涌的名利场与交际所。
王伦立于这片漩涡中心,却如同礁石般岿然不动。对于众人程式化的吊唁,他微微颔首,简洁地道一声“有劳”,算是谢过。对于那些过于热切、意图几乎写在脸上的攀附结交,他则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令人无法逾越的疏离与淡然。眼神平静深邃,不见波澜,既不显热情,也不失礼数,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难以亲近的威仪,让那些绞尽脑汁想进一步套近乎的人,话到了嘴边,往往又生生咽了回去,不敢造次。
所有具体繁琐的事务,如接收登记堆积如山的奠仪、整理雪花般的名帖、安排恰到好处的回礼等,皆由沉稳干练、八面玲珑的霍乌和机敏细致的姜云等人代为周旋处理,滴水不漏。
孟玉楼一身粗麻重孝,跪在母亲的灵前,身体因持续的哭泣而微微颤抖,机械地向每一位上香的宾客叩首答谢。巨大的悲痛和连日的煎熬让她形容憔悴不堪,泪痕纵横,脸色苍白如纸。偶尔,她会抬起红肿如桃的眼眸,透过朦胧的泪雾,望向灵堂一侧王伦那沉稳如山、有条不紊地应对着各方势力喧嚣的身影。
那身影在她模糊的泪眼中,既是此刻支撑着她不被这灭顶般的悲痛彻底压垮的唯一支柱,也仿佛化作了母亲临终前那郑重托付的具象,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无尽的感激、深深的依赖、彻骨的悲伤,还有那一缕连她自己此刻都无暇细辨的、却明明白白滋生蔓延的复杂情愫,在她冰冷的心底交织翻涌,五味杂陈。
潘金莲则低眉顺眼,侍立在王伦身后不远处一个不显眼却又足够观察全场的位置,努力扮演着忠心耿耿、哀戚守礼的侍女角色。
然而,她的内心却远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平静。一双美眸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灵敏的探针,精准而快速地扫过那些珠光宝气、身着绫罗前来吊唁的富商巨贾的女眷们。她们发髻上、手腕间、脖颈处闪耀着的金簪、玉镯、宝石项链……每一道光芒都晃得潘金莲心头发热,口干舌燥。她暗自比较着,掂量着:
那位胖得如同弥勒佛般的钱夫人,头上那套赤金镶红宝的头面,怕不得值上几百两银子?够寻常人家过一辈子了!
赵员外家那位小姐腕上那对翡翠镯子,通透得能滴出水来,这水头,这色泽,比我那支宝贝似的银簪子强了何止百倍!
陈知县夫人鬓边那支点翠嵌珠的步摇,走动起来金丝颤动、流光溢彩,真真是贵气逼人,这才是官家太太的派头…
她看着那些夫人小姐们偶尔投向王伦的、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欣赏与评估意味的目光,心中更是翻腾起一股酸涩与焦躁,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灼热的渴望。她紧紧攥着素色的袖口,纤细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柔软的掌心,一个念头如同野草般疯长,无比清晰地盘踞在她的脑海,再也驱散不去:
若我能一首留在公子身边…凭借我的容貌和手段…这些令人艳羡的珠宝华服,这般众星捧月的风光…未必就不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