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家啊,早该亡了!只恨他们死得不够惨!”老板娘不满的抱怨灌入耳中,燕玓白缓慢登石阶的脚步微有迟滞。
他抓着门梃,杨柳青蒙着昏暖油灯的面颊正侧了四分之三过去,认真听着女子愤懑的怒骂声,在她拍胸脯时及时倒了碗茶。
燕玓白定在原地。
又见杨柳青两腮上扬,她坐直身体,以一种小心的语气和喝茶润喉的女子商量道: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我等身为百姓,自始至终不过望着天下太平,吃饱肚子。王朝更迭历来如此,我并非要替那小燕说话,只是我也曾听闻他下放青苗减免赋税,许待百姓不是全无良心。个中曲折错综复杂,我们亦是看客。”
“呵!劳什子青苗法顶个屁用!江左发下的俱是些焉头耷脑的坏苗种,能种出个鬼来。罢罢罢,多说无益。”
和之前接受到的消息不一样,江左的青苗法落实并不完善。明明当时呈上来的奏折一片向好。青青没想到会是这样,稍稍出神。地方官员这是得私吞了多少?
老板娘发泄了番,心里是舒服了,对着青青也愈加和颜悦色了些。瞧她这灵秀的模样,越看越喜欢,牵了她的手道:
“不知女郎家住哪里?我娘家有个侄子,年方十七,做些小买卖,家中富余。生得也好,两年前便常有人来说亲。奈何他是个眼光高的,嫌弃人家女郎不够美,俱都推拒了。我瞧着和你正配!”
青青脸上的笑一时僵住,这人不论古今都这么爱做媒…她记得自己也没长到那么讨人喜欢的程度吧,太诡异了。青青尝试着把手往回抽:
“阿姐这是做什么,我,我还没到那个时候。”
“欸,我瞧你这身板也有个十四了,不正是说亲的好年岁么?你莫羞,我夫家亦有没娶亲的子侄。你生的齐整秀致,见了你怕是要争相往上扑了。”
“我——”老板娘的手不住抓她的,青青哭笑不得。
“怎么了?难不成你有喜欢的郎君?我这逆旅是家传的,百年了,可是富贵人家!你若进门我们可少三成陪嫁,只减些彩礼就成。”
这架势,俨然是她不说出个所以然就不让走。青青委实抗不过,只好道:“我家郎君秾丽貌美,我侍奉在侧,见惯其美色,故而难将他人入眼。”
老板娘愣了:“你是奴籍?”
“是。”
“竟是奴籍……我观你衣着普通,容貌牙口却都上乘,当是寻常人家仔细养的女郎,不似那等大户的婢子。可惜,可惜……”
“不过凑巧生地齐整些,没有什么特别的。阿姐一通谬赞,叫我不知如何作答好了。”
她含笑的音色里有几分尴尬,却仍礼貌回应,老板娘笑得更是高兴,一个劲儿推销自家子侄。笑声全进了门后燕玓白的耳朵,少年薄唇重重抿动,他手上使力,方要跨进门,不妨上方凭空传来一阵浑厚的冷呵。
“有甚么好可惜的?”
青青抬头,只见二楼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黑脸大汉,面色不善地打量她们二人:
“你这店家,不好好做本分生意,在这里乱点鸳鸯谱。翻来覆去地诌,以为你家子侄是高门名流不成?”
这雄浑一声,直叫老板娘瞠目,刚想理论,见这人一张大黑脸上横肉挤动,又怯怯道:
“你!你这客官,讲话好生不客气!”
“哼。我奉劝一句,你是开门迎客的店家,不是那等清谈士族,话多错多,与己无益。那燕家的皇帝再不济也轮不到你高谈阔论,这江左还是太祖皇帝平定的。若无他当年发兵,岂有你们如今的安生日子!”
“你,你这,我们只是随口说上一说,你这样厉害,怎地不管那几个说书的,欺负我个妇道人家?”
“若非你越来越不t像话,我如何会出言?刀劈来管你是男是女!”
大汉嗓音浑厚,捏在栏上的一双手竟是蒲扇般大小。老板娘自知不能敌,暗骂自为何放几个瘟神进门。却实在不好再说什么,便狠狠剜那大汉眼,嘀咕道:
“稀奇了,臭皇帝还说不得了,你是他祖宗爷?咱们江左的官府都不禁呢。”
那大汉耳力极佳,眼立时瞪了出来,显然是在发怒边缘。
可不兴闹事啊。
眼见这事态的画风不对劲可,青青仰头看着大汉便要出言缓和,不料一下就上他那冒寒光的牛眼,不禁咽了口唾沫才道:
“好汉莫气,市里百姓闲暇嚼头罢了。这逆旅人来人往,难免有许多错杂口舌,店家日日在里头来去,便是想不听见这些话也难。大家萍水相逢都是过路客,何必起争执伤和气。”
“是啊是啊,我就随口说两句么,不知怎生冒犯客观了。我前头上上下下端酒端菜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好端端的教训什么人呢。”
老板娘见这女郎好心帮衬,也忙不迭附和。大汉叫她几番话说得脸色更差,挺胸便阔步要下来理论。老板娘吓得抄起柜上鸡毛掸:“你可莫乱来啊,我家后头可是有人撑腰的!若真入了官府你等着蹲大狱罢!”
大汉拳头攥得严严实实,眼神在面露为难的青青脸上掠过,又对那高举鸡毛掸的老板娘怒目冷喝:“谁要与你闹事?果真是南蛮,不通教化!”
“你,你说谁是南蛮!”
“壮士莫急。想必壮士远道而来,为的不是同人争吵。此际天色已晚,若再喧哗恐招人侧目。许要坏事。”
那汉子当真要下来,老板娘竟直往青青身后躲。稀里糊涂闹了一大通,青青仰着头和人互相瞪眼,正斟酌用词呢,却骤见大汉粗眉一松,神色竟是明显凝结了瞬息。紧接着,就听一道微哑的清泠男音,平静中断了二人继续争吵的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