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个苛捐杂税为什么从来都是刁难我们而非地主乡绅?”
“他们吸血,难道不知道牛马也是会反抗的吗?就是因为知道我们会反抗,故而言‘何必赈灾?’”
“暴民皆死完了,自然就是顺民了。”
“如今江南是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朝廷自然是‘何须考虑寻常百姓’。”
这些话都是郭冈完全站在农民的立场上说的,他只是说的更深入了一点,让这些汉子不再只是恨具体的哪个地主、官员,而是更大的东西。
若朝廷真心为百姓做事,那若君王真的心怀天下,那为什么会纵容这些恶人发展壮大?
郭冈的话是去掉了一定的’政治必要性‘的,他看似说的都是事实,实际上只是从农户的视角看到的事实而已,这便就足够了。
“我们做顺民这般久了,在洪涝下艰难求活,朝廷可有正眼瞧过我等,至多不过是一碗稀粥吊着命?”
“反倒是被逼着彻底没活路了不再做顺民了,他们开始紧张起来,正视我等。”
郭冈都说笑了:“几位可知朝廷赈灾,和镇压我等所用的银两相差几何?”他说出两个数来,旁人便也跟着哄笑,从没觉得自己这条贱命这么值钱过。
只是笑的发苦。
“都说什么士农工商,可在朝廷眼中,农户不过牛马、匠户不过工具、商户不过贱民,只有士才被视作人。”
“可我们也是人,我们也要能好好活着。”
说到情至深处,郭冈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声音沙哑道:“实不相瞒,我之主公,即同主公一样在海上讨生活之人,哪个不是在陆上活不下去了不得不背井离乡?”
“人离乡贱,谁愿意这样漂泊着过一辈子?”
“去岁朝廷招安我之主公,许以高官厚禄,可实际上如何?若不是主公机敏,险些竟要被朝廷诱杀。”
我们是一样的。
我们都是逆民罪人,只是无奈之举而已。
既然朝廷要我的命,那我便革了朝廷的命。
郭冈坦言王之对朝廷是有恨的,然后又说了在海外足有两万五千余华人被屠杀,朝廷却全然不管的事。
他口才本就极好,一番促膝长谈,不少人都是情绪越来越激动的,只觉得今日遇见了知己,从没有人这么了解过自己。
“将军同我说,民天当立,我们自己要做自己的主,那便要自己去打出一片天地,哪怕是只有一处能让大家伙七亩水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地方也是值当的。”
后面这句话的确就是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中夏农民做梦也不敢想的美梦了。
“凭什么苦的只有我们农工商?”
是啊,凭什么。众人都陷入了热血和迷茫之中。做自己的主,要如何做?又怎么打出一片天地去?
郭冈卖了个关子,暂时没有继续讲下去的想法了,直接起身便要走:“今日是郭某一时情急,见城里城外百姓民生多艰,失言几句。”
“几位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这些不过是我同将军私底下的胡言乱语而已。”
大山想要喊住郭冈,可他浅薄的见识也隐约意识到了些不对头的地方,心中很乱,所以也只剩下一个沉默的起身相送。
“大山兄弟,那些衣食药物,你若紧缺,可在十日后,于水东头见。”
郭冈也不急于这一时,太急功近利反而显得目的性太强,要让人起疑心的。
*
一家搞定,这十日里,郭冈还要跑不少地方。
江南这一块地界可不小,加上一贯“富庶”人口也比之一般的地界要稠密。一旦有什么天灾人祸的,人口基数都是动辄成千上万的。
“下一家是在哪里?”郭冈问。
江鸣条理清晰的答:“桥西村,咱们从这到小壶河边,是半个时辰的脚程,再上了船之后能稍作歇息,约莫天黑前能赶到。”
“不过桥西村一片民风彪悍,怕是比第一家要难上许多。”
郭冈一笑,对于江鸣小小年纪便能周全行事很满意:“此番出行,说着简单,却是丢了命都是可能的。”
“你兄长还真是狠心,就叫我带着你来了,一点没有个爱护幼弟的样子。”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能同郭先生学人情世故,这叫朝问道,夕死可矣。再者,郭先生宏图未展,必然是惜命的,我又何须担忧自己的小命?”江鸣回答的理所当然。
郭冈腹诽,难怪这小子这么讨王之喜欢,马屁真是一套一套的:“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这话能是这么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