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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一(第3页)

上好文墨,初读史,司礼监内臣多阅史,后多延师习时艺,兼务博综。司礼秉笔六人,名下各有六人,六部、两直、十三省各有专司。故阁部台省讹舛,靡不订正者,乃阁臣多假手深年中书。浅学庸流,葫芦依样,一命改票,模揣周张,故为上所轻,致无暖席。

上感念皇生妣,从群臣请,加皇后为皇太后。时予导驾,见上御殿,凄怆动容,及奉上册宝,以手拭泪,潸然不能止。

礼科徐都谏耀长躯多髯,声气主盟也。杨司马嗣昌忽以边才荐,一日上召耀与杨侍御绳武对殿前,绳武吐言如流,画地成图,耀平平数言耳。同乡姚都谏思孝,生平尚气,面尤之。耀俟思孝退,语予曰:“予书生耳,若令披甲彀弓,实不能,不能而弗自以为能,此予之能也。”

予同年左给谏懋第,忠正士也,言:“太夫人陈氏喜读书,尤好谈节义。予时上疏,为开国靖难惨死诸忠请谥。太夫人阅之,辄击节称快。其好尚如此。”后懋第以兵部侍郎使北,竟不屈死,或得之母教居多。

吴仪曹昌时为大行,旁若无人。旧例,每遇考选,必同乡诸公为政,其视同乡葛给谏枢等,皆藐如也。及考选,得礼部,愠甚,又思攫吏部一席。枢言地太宰,急推王大行重上闻,故三部衙门皆不得。

兵科沈给谏迅疏云“即不能如唐臣傅奕所言,命僧尼匹配,增户口数十万,亦宜量汰”等语,一时哄然讹传,谓不日议行。于是京城诸尼,或易装越城,远匿村墟,皆以偶僧为惧。闻名莫不传笑。

绩溪县民李世选自称韩国公李善长十世嫡孙,捧高皇御笔龙封,自云善长赐死后,驸马都尉李祺嫡子李盛庆贬绩溪为民,即临安公主。出也。因主号泣上前,故赐之龙封,封面书云:“敕赐皇亲外孙李盛庆,尔祖善长因国事罚贬去守龙关,二百十六春为民,依数满我封。此旨到京,见主开拆,复忠臣勋爵护国,永远世世不忘。刘、李、徐勋臣,保障我为主,收伐陈友谅,天下俱服。十大功劳,秋毫无犯。洪武二十三年出给李盛庆收执。”又封内敕谕末云:“勋臣善长,众臣诈称伪,坐胡惟容,不晓自犯,向后复查,毫不干你事。李善长保障开国,十大功劳,秋毫无犯。忠臣与我股肱心腹,你为国为民,我不忍忘,天誓我常怕。你先年同刘基一时败友谅十六万大兵。今你男李祺外孙福缘已故,止存三外孙,李盛庆长孙贬罚二百十六春为民,取复护国,准旨到京见主,复韩国公,收过家资钱粮,数万国用养老,三万还你开国勋臣,敕赐皇亲”云云。时上辨验龙封,云长字、二字、臣字、爵字相似,余不尽似。又书胡惟庸为容,书祺为棋。且善长之死在洪武二十三年五月乙卯,而此敕又云仲春月,故阁臣以为疑。适钱少宗伯谦益出都,以所抄阁中奸党录示宋给谏鸣梧,且云善长之狱已有招,妻妾与火者俱有招,实录犹多讳,安得有此?故鸣梧疏诋其伪。及下抚按查,云盛庆以三岁贬,与世选为善长后,俱实,但龙封真伪不可知。时熊给谏维典先为绩溪令,语予云:“自下车以来,便闻世选为善长后,龙封相传已久,士大夫及里民俱知,非新假者。”予时为刑垣,疏请,世选方得宥逐,然已系狱十年矣。龙封真伪卒莫能辨。惟郑司寇三俊有批云:“若善长之功,虽百世宥之可也。”此言为得。

沈枢曹迅,博学多才,与张枢曹若骐皆以邑令考选,因书帕未周,触杨翰林士聪怒。士聪尝语人曰:“某司李冷曹,尚以同谱,薄致殷勤,吾同里同籍,乃漠置耶?”其纠两人以此。迅寻改兵科,杨司马嗣昌意也。独若骐不得,嗣昌胸中固有优劣,观两人末节可见。

往时词林见前辈,皆矩步楼躬,每同赴宴,非前辈帖邀则逡巡不敢至,迨推知与选气稍骜。一日早朝,某词林以臂格吴编修伟业,抑使下其前辈也。又翰林院一送卷官,以小事触怒,笞三十,此官泣诉,前辈云无例,沈简讨延嘉笑曰:“此某四府某太爷,未可以庶常忽视也,若笞固宜。”

姚给谏思孝、孙给谏晋皆气高,遇考选,独不与陈给谏启新互商,启新怒。故往者有考选预定之纠,而江南考选知县陆自岳遂以访单书“公举翰林”四字坐谪外。及姚、孙去国,徐都谏耀每事与之商,启新始喜。会江北铨部缺,耀不敢坐名,以阄置瓶中,夹取得张大行一如,思孝深病之。其实启新在座,唯唯而已,虽预定,亦不纠也。

李方伯光春破例推佥院,御史中有昔为巡按曾疏荐光春而今作属员者,光春心歉,每御史来谒,俱往答,非体也。上廉知,不旬月罢。

上每于科道升京卿,必诘是边才与否。予在刑垣时,见同官数人,皆借边才二字铺张数语,遂蒙钦点。然京卿外迁巡抚者,重则下狱,轻亦带降。惟留内,不数年便至部堂。如山东颜抚军继祖,本旧科臣,以失机诛。又如江西解抚军学龙,亦旧科臣,以钱粮带降,不迁者九载。又如徐都谏耀,力辞边才,不二年便以少卿转佥都。比比皆然,上亦不能察也。

戴玺丞澳居乡贪横,后以京卿陪推巡抚,澳念先陪后正,可翘足待,非有以中上所喜,恐不点。时惩贪最严,遂疏陈贪利为害,上命指名具奏,仓卒无以应,再四追诘,不得已,遂参及嘉兴司李文德翼、平遥令王凝命。德翼素有文名,而凝命则旧李福州,以强项降补。闻两人单款,皆临期丐取。沈给谏迅不平,疏驳之。未几,下澳镇抚司拷讯。或曰,吴仪曹昌时与德翼乡试同门,颇有力,然亦自取也。

故李侍御应升之舅蔡士顺,自号东林乡人,著《尚论录》,凡列声气二百余人。书贾携数十部至京,时礼科徐都谏耀克己有名,恐为异己所构,遂以重价尽市之,秘不出。刊者固好事,而市者亦小胆。古有上书耻不与党者,独何人也?

陈司马新甲入都,风埃四塞,黄雾酸鼻,见者以为不祥,后卒弃市。

孙冏丞三杰先为吏科,以连参温辅体仁被谪,转今官。时薛辅国观日与东林诸公构,而刘都谏安行。曾先任礼垣,国观都而安行左也。国观往阅卷,曾驳举人曹某卷数语,将题参,安行以伊婿,故力解。于是三杰疏发其事,谓安行以属处,则国观当以受属处耳。上见疏,命取原卷进,止下安行狱,而以国观先驳,置不问。未几,三杰以他事为同里所牵,国观亦挟忿屡驳,竟郁郁卒于官。

上忧国用不足,发万历中所储辽参出外贸易。予时市其中者,上有微孔,色坚而味永,与他参迥异。惟吴仪曹昌时所市最多,皆取其上者。闻此番贸参,获可数万金。

蔡少司空国用以会推阁员不与,心怏怏,及召对,言曰:“近来党比成风,国家大事皆为数人把持耳。”声色俱激,上默然。既退,冯给谏元飚与予言曰:“彼欲以此激上,为点用地耳。今上无言,气折矣。”越数日,竟入阁。

范廷尉复粹与予比邻,不数日大拜,予往谒,见其中庭置案奉佛像,晨昏跪拜而已。时张辅四知与蔡辅国用昏庸,予与同年申铨曹佳胤曰:“若辈纵不能益国,或不至害人耳。”佳胤曰:“不然。彼无识又无力,闻所票拟或驳,则心手俱战,极力附会,恐庸之害甚于忮也。”果然。

傅司马宗龙初入见,谆谆以民穷财尽为言,云饷不可加,兵不可增。上初云:“卿言是。”时宗龙指天画地,言愈力,上始不悦,语宗龙曰:“卿但当料理寇敌耳。”既退,语阁臣曰:“宗龙所言,半言官唾余,何也?”自此兵部诸疏无一俞者,未几下狱。

刑科葛给谏枢曾具条陈疏,有“自礼乐工虞以及水旱盗贼,边兵之议增议汰,京饷之额出额入,远而治乱兴亡,近而得失善败,无一非辅臣启沃,则无一非辅臣职掌”等语,上加大圈十九,命阁臣票进,遂以说得是拟。枢见疏喜,予曰:“公祸自此始矣。”未几,疏陈边务,批葛某不谙。未几,疏救刘司寇之凤、周郡伯光夏,天启乙丑,杞县人。又批葛某市恩,再发改票,遂降调。一时阁臣以私怨处人若此。

仙居过邑侯周谋,熊铨曹文举同乡也。曾遣二仆入都求迁,宿娼家,酒后泄言,为厂役缉获。其与文举一禀云:“所送尊翁宅者,乃王者兴必有名世者之数也。”又云:“敝座师首揆处业有善意。”东厂以闻,薛辅国观甚不悦。时冯少常元飚奉差回籍,其保举邑令秦姓者,亦以书礼馈被厂缉获,吴仪曹昌时敛金亲友,力解乃息。国观密以闻,于是阁厂水火。而昌时自为大行,即树东林帜。及考选时,见上于部拟各衔多所改定,诸阁臣颇得操议。于是又托国观私人,拜为门生,然国观疑其狡狯,弗信也,卒改科为部,仇隙日深。国观刚愎,夙与东林为难,然不闻有贪秽声。月前,昌时忽语人曰:“国观辈必败,吾已于厂卫处张四面网矣。”国观等知之,然无如之何,不数月果败。予曾询钱主政位坤,云:“有之。”但视吏部升一美官,昌时必以小纸报东厂,云国观得银若干,厂皆以闻,他日赐死追赃本此。

云南二将张铨、彭大道,以失机先经抚臣拟戍,及事下刑部,甄司寇淑改辟,俞之。时事关兵部,杨司马嗣昌仍拟戍,亦俞之。予心语曰:“此正可借题洗发,使上知法官深文如是,又使在下知上无意深文如是也。”故疏云:“此一事也,而忽轻忽重,非兵部纵,则刑部苛。臣为此一事言,而实不止为此一事言。”淑见疏怒,欲是兵部,则己为失入,当引罪;欲是己,则兵部为失出,亦当引罪。时嗣昌以部臣兼阁臣衔,遂不敢言而止,恨予刺骨矣。

傅司马宗龙以复疏拂上意下狱,入门即索钱,及行至天下太平一门,钱尽,监门者闭不使入。宗龙徬徨门外,俟续取钱至方入。又原任谢少司马启光下狱,为牢头索诈不遂,被击数掌。予时以久旱,疏请宽刑,且列二事于疏末,有言“不知提牢官所司何事,而致令狱吏之贵,移为牢头之横”等语。时提牢官宋秋曹翼明,薛辅国观门生,许秋曹璟,姚辅明恭门生也,不悦,责予以不得暗有把持,不过谓上所恶者把持,一改票即处耳,幸不改票。遂蓄怒不已。偶一日,上召甄司寇淑至,语曰:“若司官卖法,尔部即参处。”淑承旨,又曰“若他官把持,尔部亦参处。”淑不对,退。时明恭系淑同乡,又挟恨,从后呼淑曰:“命公参把持者,不承旨为何?”于是明恭主议于上,两提牢官传语于下,此淑劾予一疏所由来也。阁臣批云:“明系暗有把持,姑着回将话来。”一二同志见旨严,忧不测。予草疏讫,慨然曰:“吾不受赂,又不徇情,虽人非徐有功而言,则其言欲回人于生而自陷于死,无此天道也。况又有圣明可恃耶!”旨下,仅命议处,吏部复降二级照旧,竟改为降一级调用,阁臣意也。

甄司寇淑疏下,或劝予托人两解,予笑曰:“宁败吾官耳!彼险且很,若以求解上闻,吾气节堕地矣。”又郭侍御景昌素恶淑,出其数十单款授予,欲予入告,予曰:“吾为谏官时,即对天自誓,止就事论事,从不开人单款。盖恐谏官疏下,必播之海内,若以莫须有之事玷人名节,无论是公难于自容,独不为他人之孝子慈孙地乎?初誓固在,岂以新怨改?且有言不先,而待淑操戈方言,若圣明反诘,将何辞对?”卒不上。

予自入刑垣,见厂卫暨刑部日事苛杀。或上闻取数事及于宽政,则录置案头,入之疏内,以赓飏当开导。是岁元旦,朝贺罢,戴给谏明说执予手曰:“若今岁册封矣。”予曰:“不然。近拟宽刑数疏,将次第奏,恐未耸圣听,先触时忌,已不能待耳。”又王给谏文企以极陈催科之害谪,予往谒别,且曰:“公以薄税敛请,予又将以省刑罚请,徐之,公先我继耳。”果如言。

予奉旨谪外,门可设罗,惟刘翰林理顺,从未识荆,独命骑顾予,且袖扇赠,有诗曰:“丰彩追仪凤,好生矢拜飏。中心如皎日,世事付黄粱。湖上峰峦远,天边雨露长。宣公祠宇下,相对且飞觞。”时予谪补浙幕故也。又语人曰:“吾读彼数疏,犹知逆鳞耳。”刘公,为同袍二十八年,所居止茅屋。其子以庚午登贤书,偶关说一事,遂挞其子而返其物。及中鼎元,乡人扁其门曰:“天从人愿。”后殉闯贼难。

予同年乔侍御可聘巡浙归,梦吾邑魏少司马应嘉书耆英会,其一自书,其二吴少司马甡,其三姚都谏思孝,其四乔,其五予,皆同郡人也。时应嘉与甡致政,惟予三人现任。未几,思孝与可聘俱谪,又未几,予亦谪。同时徐都谏耀、顾给谏国宝,亦同郡人也,饯予城外,慨然曰:“两弟嗣归耳。”予笑曰:“弗忧,乔公梦中无二公。”寻皆卒于京,惟予辈五人家居。

傅冏少永淳先巡按陕西,劾予叔抚军乔遣戍。及予给谏命下,对人言辄惴惴,首谒予于宅者即永淳也。王少司马道直晤予,言傅司马宗龙入狱,为牢头所诈。予据以入告,后以此疏为甄司寇淑反噬,奉严旨回话。道直又惴惴,托人言于予,求回话疏无牵及。未数年,道直总宪而永淳冢宰,乃知为大官者必须小胆。

凡御史至会极门上疏,必赠收本官银三钱,六科则无,惟裹疏大纸四张而已。黄翰林道周上三疏,一言杨嗣昌不当夺情入阁,一言方一藻抚北事与俺答不同,一言不必又起复陈新甲为宣大总督。其言一藻与新甲两疏,俱在未枚卜之先,五月间已缮完,命班役投会极门,班役以道周方在枚卜,望其万一起用,则己即为中堂。班役又知此疏一上,必忤旨不用,乃架言会极门中贵索银八两,道周无以应。至枚卜既下,班役绝望,乃并投三疏,故上诘道周:“当用新甲时,何不即言?直待枚卜不用乃言,明系挟私。”道周亦不能对。至召对后,语人曰:“都是几个班役把朝廷大事误了。”

予同籍屠翰林象美有婢红叶,因内妬箠死,或曰以不谨死。瘗之郊,忽苏,呼声闻于外,发视则活。锦衣卫勒象美贿不得,奏闻,寻冠带闲住。时予以言谪,同辞朝,人嘲之曰:“李给谏风节,屠翰林风流。”

万历间,诸谏官以藩幕谪者,抵任即归,以待内迁。然初谒院道,犹用手本,冠以旧衔,而列今衔于后,院道皆辞不见。徐乃往拜,以素服迎,用主宾礼。惟项词林煜谪浙幕,独持书投帖,仍大字,院道反往拜,葛给谏枢遂踵为故事。独予以为自尊固体非所以共君命也,欲仍如前,会丁内艰,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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