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姑娘,下一位就是你上场了。”
阁楼内,大管事看着时亭,怎么看怎么满意,笑着直言,“就凭姑娘这容貌,遮着脸都能令人着迷,要是琴艺再出彩些,以后洛水曲坊必有姑娘的一席之地,陆坊主也会亲自教导的。”
不是让北辰画丑些吗?
时亭腹诽了句,细着嗓音柔声回道:“大管事谬赞了,若是小女子能见陆坊主一面,都是三生有幸,哪敢奢求教导?”
大管事道:“看来姑娘也是陆坊主的倾慕者。”
时亭笑笑:“天下以琴为语者,谁人不知洛水曲坊的陆霖陆坊主?”
大管事会意一笑,正好前面的乐师表演完,他侧身让路,道:“那就静候姑娘天籁了。”
时亭颔首回礼,打开携带的长匣,将里面的那把旧琴取出,大管事只需一眼,就知道那是把好琴,也看出时亭极其爱惜这把琴,保存得非常好。
在四座打量的目光中,时亭从容登上高台,在婀娜曼舞的舞女旁将琴放到矮案上,然后俯身坐下,抬手按上琴身。
正逢风起,吹得四面银色绸缎晃荡,好似星河肆意流淌,与一身月白的时亭相衬,有种谪仙临世之感。
未闻曲音,众人已有醉意,不禁凝神屏息,洗耳以待。
乌衡瞥了眼周围伸长脖子看时亭的一众宾客,袖中的手攥紧金钱镖,心底顿时升起一股怒火,恨不得立即将人藏起来。
时亭并不知晓此刻乌衡的心思,只是在抬手抚上琴身的时候,仿佛感觉周围的人声和目光都消失了,自己好似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北境。
那个时候,二伯父还没有牺牲。
二伯父是令北狄闻风丧胆的修罗,同时也是一位儒将,他除了精通兵书和刀法,还擅长抚琴。
据说,二伯父当年本是名侠客,一琴一刀走江湖,好不逍遥自在,毕生心愿就是像伯牙一样,找到能懂自己琴音的锺子期,高山流水,不亏琴心。
二十二岁那年,他行至北境,正好遇到北境有史以来的最大一次暴乱,出于道义,他配合曲斯远丞相镇压了暴乱,并得到曲丞相的赏识和邀请,希望他能加入镇远军。
不过那个时候,二伯父并无入世之意,便婉拒了曲丞相。
直到二十五岁时,他窥见了大楚由盛转衰的征兆,北狄逐步强大的势不可挡,以及北境民生的艰难,终于开始动摇。
于是他带着琴前往关内道和陇西道交界的三仙山,想要拜访传闻中的琴仙一面,以琴音问路。
在三仙山上,二伯父找寻了半个月,并未见到琴仙,十分失望。
决定下山那天,突然下雨,他躲进一个洞穴,无聊地抚琴作慰,不料一曲毕,竟然隐隐约约的琴音回复自己。
他从回复的琴音里,听出了挣扎,犹豫,退缩,不由想到自己迟迟不肯入仕的原因
——当年大哥高轶牺牲在东南海战,家中长辈皆故,只留下年幼的弟弟们,一家子虽然得到丰厚的抚恤,但始终沉浸在丧亲的悲痛中,很长时间才缓过来。
所以,他与两位弟弟立誓永不入仕,尤其不参军,只想一家人平平安安,那怕高家因此没落,消失在世家之列。
但在悠缓的琴音之中,他又听到了迭起的高调,像是有东西要冲破障碍,破茧而出。
他冥想了半晌,想到了自己心里那份放不下的忧国忧民。
最后,他恍然大悟了自己的心意,同时也察觉那隐约的琴音只是洞穴发出的回音,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找到了懂得自己琴音的人。
那个人正是他自己。
七天后,他带着琴和刀,见到了曲丞相,加入了镇远军,然后将一生献给北境,最后葬在北境。
时亭的琴便是二伯父亲自教的,那个时候,二伯父早就不执着让别人听懂他的琴音,他总说:
“时亭,所有的路都有意义,犹豫的路有意义,走错的路有意义,勇敢的路有意义,只要你想做,一切都不会太晚。”
不会晚吗?
时至今日,时亭依然无法赞同,因为他深知,北境兵变是自己一生都绕不去的错误。
走错的路并没有意义。
一曲毕,时亭阖上眼,整个曲坊久久未语。
乌衡遥遥看着高台上的月白身影,心里跟着一阵绞痛。
再一次,他回想起当年兵变时,自己弱小而无能,什么也帮不上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高戊战死,让时亭失去了这个世上最在乎他的亲人。
他很少后悔什么事,此事算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