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脸色霎时雪白,这顶“孤高”的帽子若扣实,于她名声有碍。她正欲辩白,却感觉袖口被林墨极轻地一拉,眼角的余光瞥见妹妹指尖在身侧极快地点了两下,又虚指窗外海棠下的磐石。
电光火石间,黛玉心领神会。她定了定神,对那女官从容道:“姑姑误解了。此句非是自况孤高,乃是赞海棠遗世独立之风骨,更取‘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的物哀之感,叹其芳华易逝,警醒世人惜取光阴。若论闺阁中和,当如这满园锦绣,兰桂齐芳,各有其妍,方是春色不尽之理。”她巧妙将诗意引申至惜时与百花齐放,既化解了“孤高”的指控,又展现了开阔的胸襟。
元春闻言,眼中的激赏几乎要满溢出来,抚掌轻赞:“妙极!不仅才情出众,心思更是灵透澄澈,从容气度尤為難得。林家妹妹,你很好。”
宝玉见黛玉化险为夷,且对答如流,才华远胜自己,心中又是佩服又是自惭,额角竟急出细汗,生怕下一刻被点名。
果然,元春兴致盎然,命太监备下笔墨纸砚,令在场姊妹并宝玉各题一咏,记此盛事。
宝玉顿时慌了神,抓耳挠腮,面对铺开的宣纸,脑中一片空白。宝钗站在他不远处,见状眉头微蹙,她诗书娴熟,有心相助,但众目睽睽,如何传递?
黛玉也已提笔,虽才思敏捷,但适才连番应对,心神微荡,下笔时竟有一瞬凝滞。
就在宝玉急得快要跺脚,宝钗指尖微动欲借整理袖口暗示之际,林墨端茶欲饮,手腕却“不慎”一滑,茶盏“哐当”一声脆响落在地上,茶水四溅!
“哎呀!”众人惊呼,视线瞬间被吸引过去。太监宫女忙上前收拾。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打断了紧张的氛围,也给了宝玉和黛玉宝贵的喘息之机。宝玉趁乱瞥见黛玉已重新落笔,文思复涌;黛玉则在杯子落地的瞬间,看到妹妹投来的安抚眼神,心中一定,灵感重现,笔下如有神助。
待场面恢复,宝玉虽未得直接帮助,但心绪稍平,勉强凑成一诗。黛玉则已写好一首意境、辞藻俱佳的佳作。林墨自己也题了一首,诗句朴实,却胜在情感真挚,既赞美元春贤德,又暗寓对贾府“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的隐忧,分寸拿捏得极好。
元春一一览过,对黛玉之才再次称赞,对宝玉之诗勉励几句,看到林墨的诗,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若有所思,却也未多言,只道皆有心了,均有赏赐。赏赐之物中,元春特意指名赏了林墨一支通体莹润的白玉簪,寓意不明。
省亲流程直至深夜方毕。銮驾起行,贾府众人跪送,灯火蜿蜒如龙,渐渐远去。
回府众人皆疲乏不堪,正欲各自散去安歇,元春身边一位贴身女官却悄然至林墨身前,低语:“林二姑娘,娘娘有请,移步后殿一叙。”
众人皆惊。贾母、王夫人等人面露讶异与揣测,王熙凤与薛姨妈交换了一个嫉恨的眼神。黛玉拉住林墨的手,眼中流露出担忧。
林墨拍拍姐姐的手背,递去一个“安心”的眼神,便随那女官去了。
后殿烛火幽微,只剩下元春与林墨二人。元春已卸去繁重钗环,只着常服,更显面容清减,眉宇间带着深宫生活刻下的淡淡倦意与威严。
“林墨,”元春开口,声音平淡,却自带压力,“你可知,本宫为何单独唤你前来?”
林墨垂首:“臣女不知,请娘娘明示。”
“你今日殿前,言辞犀利,屡屡顶撞,可知已是犯上之罪?”元春语气骤然转冷。
林墨心中一震,却并未慌乱,抬头迎上元春的目光,坦然道:“回娘娘,臣女今日所言所行,皆是为护姐姐周全,为澄清事实真相。若因此触怒娘娘,臣女甘愿受罚。但臣女相信,娘娘贤明,必能明察秋毫,不会因臣女维护至亲之心而降罪。”
元春凝视她片刻,忽地轻笑一声,气氛稍缓:“好个伶牙俐齿,胆色过人的丫头。起来说话吧。”她话锋一转,竟带了几分家常语气,“你觉得……宝玉如何?”
林墨心念电转,如实回答:“宝二爷……天性纯良,赤子心性。”
“若本宫有意撮合你与宝玉,你待如何?”元春目光如炬,直视林墨。
林墨毫不迟疑,深深一拜:“娘娘厚爱,臣女感激不尽。但恕臣女万难从命。臣女曾立誓,要护姐姐一世安康,守林家门户。宝二爷……并非臣女良配。且‘金玉’之说流传已久,臣女不愿卷入其中,徒惹是非,更不愿因一己之私,令娘娘与贾府为难。”她拒绝得干脆利落,理由充分,既全了元春颜面,也表明自身立场。
元春默然片刻,似在斟酌。她忽然又问:“那你可愿随本宫入宫?”
林墨心中警铃大作,入宫?那更是龙潭虎穴!她再次跪倒,言辞恳切却坚定:“娘娘垂青,臣女受宠若惊。然臣女性子野莽,不懂规矩,更无心富贵荣华。宫中虽好,非臣女所愿。臣女只愿与姐姐相依为命,平淡度日。且……”她略一停顿,抬眸看向元春,眼神清澈而带着一丝不忍,“娘娘身处宫中,其中艰辛,只怕非常人所能想象。臣女鲁莽,说句大不敬的话,娘娘今日省亲之盛况,固然是皇恩浩荡,然‘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贾府如今已是极盛,烈火烹油之后,更需思虑长远。臣女人微言轻,只盼家族能长保安泰,而非……而非将所有希望系于宫闱一脉,行那四两搏千斤的险棋。”
这番话,可谓推心置腹,甚至有些大胆妄言。但林墨赌的就是元春的智慧与她在深宫中体会到的如履薄冰。
果然,元春听完,久久不语。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她想起了宫中的步步惊心,想起了贾府如今看似鲜花着锦,实则内囊渐空的隐忧。良久,她长长叹了口气,看向林墨的目光复杂难言,有惊讶,有欣赏,更有一种深切的疲惫与了然。
“你……很好。”元春最终只说了这三个字,语气里听不出喜怒,“今日之话,出你之口,入我之耳。去吧。”
林墨知道,自己赌对了。她恭敬行礼,悄然退下。
回到临时安置的厢房,黛玉正焦急等待,见她安然归来,才松了口气,紧紧握住她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次日,元春起驾回宫。贾母等人送至大门外。元春临上轿前,特意对贾母道:“黛玉是个好的,她妹妹林墨……性子虽烈些,却是难得的明白人,祖母还需多看顾些。”这话语气平和,却让贾母心中一震,对林墨的态度,不由得真正缓和了几分,不再仅仅是迫于形势的忌惮。
王熙凤与薛姨妈听闻,心中嫉恨如野草疯长,却也不敢再明着动作。
回林宅的马车上,黛玉靠着林墨,虽疲惫,眼中光彩却比任何时候都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