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在深夜悄然来临,起初只是几滴试探性地敲在玻璃上,随即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织成一张细密的、沙沙作响的网,将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片朦胧清寒的水汽之中。雨水顺着往生堂老旧的瓦檐滴落,在窗台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带来一种与屋内静谧截然不同的、充满生命力的背景音。
床头那柱安魂香早已燃尽,只留下一点冷却的灰白香梗,和空气中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令人心安的余韵。房间里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来自窗外——远处街道上路灯被雨水晕染开的光晕,以及偶尔驶过的车灯在墙壁上投下转瞬即逝的、流动的光斑。这些微光足以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却让房间深处更显幽暗。
沈闲维持着那个极其别扭的侧拥姿势,感觉时间像是被屋外的雨水粘稠地拉长了。他的右臂早已从麻木过渡到针扎般的刺痛,然后变得沉重如灌铅,最后只剩下一种脱离躯壳般的虚无感。腰背因为长时间不自然的弯曲而僵硬酸疼,每一块肌肉都在无声抗议。灵力彻底枯竭带来的空虚与疲惫,如同深海暗流,一阵阵地冲刷着他的意识堤坝,让他头晕目眩,眼皮重若千钧。
但他丝毫不敢动。
怀里的人,谢临渊,呼吸虽然依旧轻浅,却已经平稳了许多,不再有那种令人心揪的急促和破碎感。那层最初笼罩在他身上、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空气中的虚幻模糊感,也已经消退了大半,轮廓重新变得清晰而实在。只是他的体温依旧偏低,皮肤触感微凉,脸色在昏暗中苍白得近乎透明,连唇上都寻不到一丝血色,整个人像一件失温的、精美而易碎的瓷器,静静地躺在沈闲用自己体温勉强焐热的怀抱与厚被之间。
沈闲努力睁大眼睛,借着窗外那点被雨水模糊的、变幻不定的微光,近乎贪婪地、仔细地端详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
褪去了所有平日里的冷硬面具、疏离气势,陷入深层修复性沉眠的谢临渊,显露出一种沈闲从未见过的模样。他的眉骨清晰,在眼窝上方投下深邃的阴影;鼻梁挺直,线条利落得如同刀削;那双总是半垂着、泄露出锐利或漠然光芒的单眼皮此刻紧紧闭着,浓密的长睫在苍白皮肤上投下一小片安静的、扇形的影子,随着极轻微的呼吸而几不可查地颤动。没有了清醒时的戒备与锋芒,这张脸竟透出一种罕见的、近乎无害的柔和,甚至……带着一点点脆弱的孩子气。
只有那即使在昏迷中也依旧微微紧抿的、失了血色的唇角,还固执地残留着一丝属于谢临渊本身的、不容侵犯的倔强与距离感。
沈闲看得有些痴了,心跳在寂静中鼓噪着,撞击着耳膜。这个男人,强大时可以撕裂阴阳、举手投足间焚尽令人战栗的邪秽,脆弱时却如同风中之烛,一碰即碎。而此刻,这缕摇曳的、冰冷的火焰,正毫无保留地、依赖地蜷缩在他的臂弯里,汲取着他那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和微末的灵力。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如同被雨水浸泡的藤蔓,在沈闲心底无声地疯长、缠绕。是目睹他孤身赴险、重伤归来的后怕与心悸;是看到他虚弱至此、痛苦挣扎时涌起的心疼与酸楚;是紧握他冰冷手指、试图传递力量时的焦急与无力;是此刻拥着他、感受他气息渐稳时,那份混杂着庆幸、柔软,以及某种越来越无法忽视的、滚烫悸动的陌生情愫。
这个人……对自己而言,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不仅仅是签了奇怪合同的合作伙伴,不仅仅是收留与被收留的房东租客,甚至不仅仅是共同经历生死、可以托付后背的朋友。
那是什么?
答案呼之欲出,却又让沈闲感到一阵莫名的慌乱与羞赧。脸颊不由自主地发起烫来,连耳根都热乎乎的。他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不敢再深想,目光飘向窗外迷蒙的雨夜。雨丝在玻璃上蜿蜒流淌,将外面的灯火切割成一片片模糊的光斑,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一方小小天地里的雨声和彼此的呼吸。
可是,不过几秒,他的目光又不受控制地、偷偷地溜了回来,再次落回谢临渊脸上。这一次,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往下滑了一点,落在谢临渊因虚弱和微微翻身而敞开了些许的领口。昏暗中,一小截形状优美、线条清晰的锁骨若隐若现,皮肤在微光下泛着冷白细腻的光泽,如同上好的羊脂玉,却又带着玉石所没有的、属于活物的生动轮廓。
沈闲的喉咙莫名有些发干,心跳得更快了。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视线,强迫自己盯着天花板上某块模糊的阴影,胸腔里的鼓噪声却越来越大。他暗暗唾弃自己:人家重伤昏迷,你在这儿胡思乱想什么!
他试图将注意力转移到别处,数窗外的雨滴,听远处隐约的车声,甚至开始默背外婆教过的清心咒。然而,一切都是徒劳。谢临渊微凉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那特有的冷冽味道,此刻因为虚弱而淡了许多,却依旧萦绕在鼻尖,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心头发紧的吸引力。还有两人身体接触的地方,传来的细微起伏,都在不断提醒着他怀中人的存在。
时间在沈闲内心的天人交战和窗外单调的雨声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极度的疲惫终于开始压倒一切,眼皮越来越沉重,像是坠了铅块。意识如同浸了水的宣纸,逐渐模糊、涣散。他挣扎着想保持清醒,手臂却已经失去了知觉,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休息。
最后,他仅存的一点意志力也耗尽了。保持着那个侧拥的姿势,额头轻轻抵在谢临渊微凉却坚实的肩膀上,沈闲彻底陷入了半梦半醒、意识浮沉的浅眠之中。即使在睡梦里,他握着谢临渊的手,也没有松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几分钟,也许已近凌晨。
沈闲是被一阵极其轻微的动静从浅眠中惊醒的。他猛地睁开酸涩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迅速聚焦——是谢临渊在动。
谢临渊似乎正被某种深埋在魂体深处的梦魇或未愈的伤痛侵扰。他的眉头重新紧紧蹙起,在眉心拧成一个痛苦的结,额头上瞬间又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在窗外微光的映照下闪着细碎冰冷的光。他的身体无意识地、轻微地挣动了一下,像是想要摆脱什么,喉咙深处溢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短促而痛苦的闷哼,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却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沈闲心里。
“谢临渊?”沈闲瞬间睡意全无,心脏揪紧,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和浓浓的担忧,他更紧地握住了那只冰冷的手,“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疼?还是做噩梦了?”
谢临渊没有回应他,依旧陷在那片沈闲无法触及的痛苦渊薮之中。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着,破碎而低微的呓语断断续续地逸出:
“……不是我……我没有……”
那声音含糊不清,带着一种沈闲从未听过的、近乎哽咽的沙哑。
“……封印……是我守的……为什么……”
语调里充满了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困惑,还有一丝……被深深掩藏的委屈与不甘。
“……信我……求你……信我一次……”
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沈闲心口。
沈闲愣住了,随即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心疼猛地攫住了他。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谢临渊,哪怕是伤重濒临消散时,他也只是沉默地承受,用冷硬的外壳包裹住一切。这无意识间泄露出的只言片语,却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那厚重铠甲的一道缝隙,让他窥见了里面深藏的、血淋淋的伤口和无人理解的孤独。
是什么样的事情,会让这样一个骄傲强大的人,在灵魂最深处,还烙印着这样痛苦和不甘的呼喊?“信我”……他曾经不被谁信任?那“封印”又是什么?和他被贬有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