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的梦,果然不是同一个。
他形容出的那个地方,在她另一个梦里出现过。是那座巍峨高山前的鲜嫩草地,就是在那里,她见到了奄奄一息的他。
猜测被坐实,连日来一再反复的惊惶与恐惧在心底被压成密匝匝一层,人反倒平静下来。
想躺平的咸鱼偏偏选了口没刷油的热锅,这下好了,一下去就粘住了皮,彻底糊在锅底,想翻都翻不了身了。
自我欺骗久了,疑点总是会自动浮上水面,即便白天可以用理智压抑,用其它事转移,到了晚上,进了梦里,就再由不得自己控制了。
梦里的女人告诉过她名字,她的手曾悬停在她额前,对她温柔地笑:“留下来,做我的女儿。”
西王母豹尾虎齿,所以豹尾虎齿的就一定是西王母吗?当然不是,她可以有别的名字。
那个名字她对应柏说过的,就在那个他们被周辽撞破亲吻的夜晚。不仅说过,还说了不只一次,但应柏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所以那个明亮刺目的地方,只有她一个人记得。这是给她的警告,还是诅咒?无论是什么,都是惩罚,她知道。
这些天,她闭上眼就能看到自己挂在树枝上的血肉。
闪电劈在脊背上先是瞬间贯通四肢百骸的麻木,紧接着就是自内向外此起彼伏的海浪般的不均匀痛感。疼痛是可以通过颤抖向外传递的,但麻木将痛感困在体内,电流就只能在她的身体之中千万次辗转,直到那棵树破开她的小腹。
如今,不仅仅是她的名字,连想起或看到自她模样联想到的“西王母”三个字都让她如同惊弓之鸟。
司天之厉及五残【1】,是说西王母掌管天下灾祸与刑罚。
她领教过了,真的领教过了,她承受不了再来一次了。她是肉体凡胎,只梦里那一回,就足够她低头了。
她的山鬼书上写着“王不见王”,但她记得涿光而涿光不记得她,这种单方面的顺序代表着她的等级比涿光高。
由此推测,她与他们也存在着地位的差距。
他们是高于她的存在,所以应柏在她耳垂上轻轻咬上一口就会留下痕迹,而她即便将骨镞嵌入他的骨头也没能伤他分毫——应该是这样吧,既然他颈后没有任何胎记。
“风岐,你说的那个人。。。。。。”见风岐问完话之后久久不语,唇抿得苍白,应柏握着她冰凉的手问道。
风岐激灵灵一抖,重又搂紧他脖子:“应柏,我们不要管这些了,带我回家去。”没有眼泪,眼睛干涩得有些痛,没事的,秋天就是这样的,等回家就好了,回家就好了,“我住到你家去,我们住一起,你照顾我几天,好不好?”
她觉得自己很冷静,但最后一个字落地,还是哭了出来。撒开手,撇了撇嘴,她蹲身去捡地上乱七八糟的纸团:“我今晚就要回家,我不要去济南,我要回家……”
很狼狈,很难堪,但在应柏跪在地上要帮她一起收拾时,她还是将垃圾桶紧紧抱进怀里,这垃圾桶就像是她能抓住的、能拥有的最后一样东西。
悲从中来,她哭得坐倒在地,想起一个她很讨厌的女同学。
讨厌那个女同学的原因很简单,她的作文写得比她好。两个班是同一个语文老师,高分作文常常交换朗读,明明和她一样的分数,她也看得出来,她写得比她好。
好得多得多。
所以她讨厌她。
那个时候只知道说“讨厌”,知道不高兴,会回家闹脾气。说闹脾气也不准确,反正就是苦着张脸,被阿公教育不许挂脸。
问清原委后阿公就说:“你这是嫉妒,人家比你写得好,比你聪明,你就嫉妒人家吗?你的肚量还是太小,心胸狭隘。。。。。。”
她到现在还记得最不高兴的那天,女同学写的是什么。
上小学一年级时,她家拆迁,她写尽管新房子比原本的家宽敞明亮,小区里道路干净平坦,夜里也闻不到河水泛起的咸腥气味,但那不是她的家。
因为她对家的理解是在旧房子里形成的,所以无论将来她在哪里、住进多大的房子,那也只能叫“房子”。
那不是家,她的家在消失的瞬间永恒。
写得真好,真羡慕她。